風(fēng)雪敲打在休嶺縣衙的窗欞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何才站在縣令書房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塊血魔宗令牌，冰冷的金屬邊緣已經(jīng)被他捂得溫?zé)帷?/p>

　　他深吸一口氣，聞到自己衣領(lǐng)間殘留的酒氣，那是幾個時辰前在赤嶺縣青云酒樓與牧家兄弟對飲時沾染的梨花白。

　　“大人，何捕頭回來了?！睅煚斴p聲通報，聲音穿透厚重的檀木門板。

　　書房內(nèi)傳來茶盞擱在案幾上的清脆聲響：“讓他進來?！?/p>

　　何鴻的聲音比平日低沉，像壓著一塊石頭。

　　何才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暖意讓他頭發(fā)上的些許雪花快速融化。

　　書房四角的銀絲炭盆燒得通紅，何鴻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官服外披著一件白色大氅，身影在燭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

　　“卑職參見大人?！?/p>

　　何才單膝跪地，膝蓋觸到鋪著狼皮褥子的地面時，他注意到地毯上有一塊暗紅色污漬，那是不久前秦松在此和叔父爭執(zhí)時打翻的朱砂墨。

　　何鴻緩緩轉(zhuǎn)身，五十歲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略顯蒼老，眼角的皺紋里藏著常年算計留下的溝壑。

　　他沒有立即讓何才起身，而是先拿起案幾上的青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查到什么了？”茶水的熱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模糊了何鴻的表情。

　　何才保持著跪姿，從懷中取出那塊血魔宗令牌，雙手呈上：“回大人，卑職在赤嶺縣野狼谷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令牌放在案幾上的聲音格外清脆。何鴻的手指頓了一下，才拿起令牌端詳。

　　燭光下，滴血骷髏的紋路泛著詭異的光澤，邊緣處干涸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

　　“繼續(xù)說?！焙硒櫟穆曇粢廊黄届o。但何才注意到他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令牌邊緣，那是叔父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

　　“根據(jù)赤嶺縣提供的線索和卑職的調(diào)查，秦大人極可能是在回程途中發(fā)現(xiàn)了血魔宗活動的蹤跡，追查至野狼谷時遭遇不測?！?/p>

　　何才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是背誦公文：“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染血的文書，正是牧長明交給他的那份《剿匪呈報》。文書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但墨跡依然清晰可辨，何才花了兩個時辰精心偽造的結(jié)果。

　　何鴻接過文書，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他太熟悉秦松的筆跡了，這份文書上的字跡幾乎能以假亂真，只有“谷”字最后一鉤的力道稍顯不足——秦松寫字時習(xí)慣在那個筆畫上加重力道。

　　“就這些？”何鴻放下文書，目光如刀般刺向何才。

　　書房內(nèi)的溫度似乎驟然降低。何才感到后背滲出一層冷汗，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露怯。

　　他挺直腰背，迎上何鴻的目光：“卑職在赤嶺縣衙查閱了出入記錄，秦大人確實于三日前申時離城。牧縣令還出示了郡守府下發(fā)的公文，證實近期血魔宗在兩地交界活動頻繁。”

　　何鴻突然冷笑一聲：“你信？”

　　這一問直指要害，何才心跳加速，但面上不顯：“卑職起初也有疑慮，直到——”

　　他故意停頓，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緩緩打開，“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布包里是一枚青銅官印，邊緣有一處明顯的凹痕，這是秦松的縣尉官印無疑。

　　何鴻的眼神終于出現(xiàn)了波動，他伸手拿起官印，指腹撫過那個凹痕，確認這不是偽造的。

　　“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打斗痕跡和這個。”何才又取出一個繡著青蛟的殘破布條，那是秦松青蛟旗的一部分：“根據(jù)痕跡判斷，對方至少有筑基中后期的實力?！?/p>

　　何鴻沉默良久，突然問道：“牧家兄弟什么反應(yīng)？”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但何才早有準備：“牧縣令表現(xiàn)得十分震驚，當即表示要配合調(diào)查。牧縣尉則...”他故意欲言又止。

　　“說?！?/p>

　　“牧縣尉暗示，秦大人的死對休嶺縣未必是壞事。”何才小心斟酌著詞句，“他說...有些位置空出來，對活著的人反而是機會?！?/p>

　　燭火突然爆出一個燈花，照亮了何鴻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他放下官印，走到書架前，背對著何才：“起來吧?！?/p>

　　何才暗自松了口氣，知道最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他站起身，但依然保持著恭敬的姿態(tài)：“大人，卑職還有一事稟報?！?/p>

　　“講?！?/p>

　　“牧縣尉提到，他師父楊虎在郡守府頗有影響力?！?/p>

　　何才觀察著何鴻的反應(yīng)：“他說...若大人有意，可以幫忙在州里活動，確保...確保新任縣尉的人選符合各方期待?！?/p>

　　這句話里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何鴻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他倒是想得周到?！?/p>

　　何才知道時機已到，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大人，秦松一死，縣尉之位空缺。若由我們何家的人接任...”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何鴻是縣令，如果再安排親信擔(dān)任縣尉，休嶺縣就真正成了何家的天下。

　　這個誘惑太大了——尤其是對何鴻這樣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狐貍來說。

　　“你以為牧家兄弟為何如此熱心？”何鴻突然問道，眼神銳利如刀。

　　何才早有準備：“卑職猜測，他們一是想撇清關(guān)系，二是...”他頓了頓：“牧縣尉提到，希望未來兩縣能友好相處?！?/p>

　　“友好相處？”何鴻冷笑：“怕是希望我們少找赤嶺縣麻煩吧?！?/p>

　　書房再次陷入沉默。何鴻走到案幾前，拿起那塊血魔宗令牌反復(fù)查看。

　　何才知道他在權(quán)衡利弊——秦松雖是何鴻的得力助手，但近年來勢力膨脹，已經(jīng)有些尾大不掉。

　　如今秦松意外身亡，對何鴻而言未嘗不是重新掌控全局的機會。

　　“你與牧縣尉還說了什么？”何鴻突然問道。

　　何才心跳加速，但面上不顯：“牧縣尉暗示，若大人愿意，他可以請楊虎郡守幫忙，在州里活動，確保...確保接任縣尉的人選不會對大人構(gòu)成威脅。”

　　這句話的潛臺詞再明顯不過——牧長青愿意為何鴻在郡里活動，確?？h尉之位落入何家掌控。作為交換，何家要放棄對秦松之死的追查。

　　何鴻的手指輕輕敲擊案幾，節(jié)奏緩慢而規(guī)律，這是何縣令在深思時的習(xí)慣。

　　書房外，雪下得更大了，簌簌的落雪聲透過窗紙傳來，為這場密談增添了幾分隱秘感。

　　“才兒你今年三十有八了吧？”何鴻突然問道，語氣變得溫和。

　　何才心頭一跳：“是的，叔父！”

　　他此刻用的是叔父拉近兩人關(guān)系點明彼此感情。

　　“在衙門當差多少年了？”

　　“整十二年?！焙尾呕卮?，同時意識到何鴻話中的深意。

　　何鴻點點頭：“我記得你是從皂班做起，三年前升任總捕頭?！?/p>

　　他頓了頓，“這些年來，你辦事穩(wěn)妥，在何家的弟子中我很滿意?！?/p>

　　這是明顯的信號。何才立刻單膝跪地：“全賴大人栽培?！?/p>

　　何鴻走到他面前，親手將他扶起：“起來吧，秦松的事...就按你說的上報郡里，至于縣尉人選...”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何才一眼，“我會考慮向郡里舉薦合適的人選，你準備好筑基?！?/p>

　　何才強壓住心中的狂喜，保持著恭敬的姿態(tài)：“大人英明。卑職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大人期望?！?/p>

　　何鴻走回案幾前，拿起那塊血魔宗令牌把玩：“牧家兄弟那邊...你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p>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有些事，需要從長計議?！?/p>

　　何才明白何鴻的意思——表面上接受牧家的好意，暗中則另有所圖。這正是官場的老套路。

　　“卑職明白。”何才躬身：“牧縣尉還提到，若大人有意，可以安排與楊虎郡守會面?！?/p>

　　何鴻眉毛一挑：“哦？”這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真這么說？”

　　“千真萬確。”何才肯定道：“牧縣尉說，楊郡守對休嶺縣的情況很關(guān)心?！?/p>

　　這句話半真半假。牧長青確實提過楊虎，但并未明確表示要安排會面。

　　不過何才知道，這種模糊的承諾最能打動何鴻。

　　與郡守搭上關(guān)系，對何家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對方不是青云郡守，可清河郡距離休嶺縣更近，至少能把生意擴散過去。

　　何鴻的表情終于松動，他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紛飛的大雪：“秦松跟了我十年...”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滄桑：“可惜了。”

　　何才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惋惜，而是這個老狐貍在為自己的決定尋找一個體面的理由。

　　他適時地補充：“大人節(jié)哀。秦大人因公殉職，郡里定會厚加撫恤。至于休嶺縣的治安...卑職斗膽建議，當務(wù)之急是盡快確定縣尉人選，以免生亂?！?/p>

　　這番話既給了何鴻臺階下，又巧妙地將話題引回權(quán)力交接。

　　何鴻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威嚴：“明日我會召集縣丞、主簿商議此事。你...做好準備?！?/p>

　　最后四個字重若千鈞。何才知道，這是何鴻已經(jīng)決定推舉他接任縣尉的信號。

　　他強壓住內(nèi)心的激動，深深一揖：“卑職定不負大人所托?！?/p>

　　何鴻擺擺手：“去吧。記住，秦松的事...到此為止?！?/p>

　　何才退出書房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已經(jīng)汗?jié)瘛?/p>

　　走廊上，師爺正候在那里，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何捕頭辛苦了，大人讓我準備了些熱湯，要不要...”

　　“多謝美意，公務(wù)在身，改日再叨擾?！焙尾磐窬芰藥煚?shù)脑囂?，他知道此刻必須保持謹慎，任何不當?shù)难孕卸伎赡芮肮ΡM棄。

　　走出縣衙大門，雪已經(jīng)停了。何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胸中塊壘盡消。

　　他望向赤嶺縣的方向，不由得長長吐出一口氣——牧家兄弟的手段比他想象的還要高明。

　　一塊令牌、一份文書、一枚官印，再加上恰到好處的利益誘惑，就輕松化解了一場可能的風(fēng)暴。

　　更重要的是，他何才即將從一個小小的總捕頭，一躍成為掌控一縣兵權(quán)的縣尉。

　　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穿著縣尉官服，站在休嶺縣衙大堂上的景象。

　　夜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何才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向家的方向。

　　從今夜開始，休嶺縣的權(quán)力格局將徹底改變——而這一切，都始于幾千斤糧食被搶奪，秦松可能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特么會因為幾千斤糧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