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肅的劍眉濃黑，襯的劍眉下的瞳眸極黑極沉。目光冷冽時，如寒氣四溢。目光深沉?xí)r，淺透一絲溫柔與耐心。教人把持不住。不經(jīng)意就想要被這迷惑人心的眸光拽入深淵、繼而沉淪。饒是夏氏，也險些失守。她錯開了視線，臉色仍舊顯得蒼白，掩飾著頷首。耶律肅還想再安撫夏氏幾句，她鮮少在自己面前露出這種表情，但時間緊迫，許多事情都還在等著他去做。最終，他只在夏氏的額上落下一吻。見夏氏的眼神有了變化。似乎是詫異他竟然當(dāng)著下人的面做如此親昵的動作。模樣反而顯得有些憨傻。不再是方才那一臉憂思不得其解的臉色。耶律肅才略翹起嘴角，沉聲道：“有我在，會沒事的。”
在夏寧回神之后，那一個背影已然離去。竹立與雪音前后從地上起身，最興奮的就要數(shù)竹立了，她隱忍著幾乎要飛起來的嘴角，走到夏寧身邊，強(qiáng)壓著激動之情：“小姐小姐小姐——”夏寧用手堵住耳朵，“你家小姐的耳朵已聾，要安靜些才能好，快些出去讓她清凈清凈?！?br/>竹立飛起的眉毛瞬間耷拉了下來。一臉頹喪。夏寧被她如此鮮活的變臉?biāo)俣榷簶妨?。但也只笑了一聲，松了手，輕咳一聲，正色道：“下去不得與人亂說，知道么?！?br/>竹立的模樣更是委屈了。撅著嘴巴，應(yīng)了聲：“是……”走了兩步，又扭回頭來，眼巴巴的瞅她：“奴婢與小貓說……成么？”
竹立人如其名，就是個竹筒。那一肚子的豆子不倒出來憋的慌。夏寧忍著笑：“成罷，畢竟小奶貓不是個人?！?br/>竹立立刻眉開眼笑了，屈膝謝了恩，抱著小奶貓一溜煙跑了出去。竹立才走，夏寧的眉眼就垂了下來。留下的雪音，目光微妙的看了眼竹立離開的方向，這才收拾桌上的碗碟。身為侍女，仗著主子的肆意任性妄為，全無下人的分寸。且不論這些，城外疫病，將軍急著入宮回稟，她卻還能因為兒女情長樂成這樣，也就夏氏才能養(yǎng)出這樣的下人。雪音收起眉眼的冷意，專心收拾。此時，夏寧想著心事，并未注意到雪音的神情。謝安寫在紙上的疫病，分明與她七八年前得過的一種病相似。那時她還在天青閣中，雖出落了幾分標(biāo)致，習(xí)得了幾分媚術(shù)，但到底年紀(jì)小、身量不足，媽媽不讓她出來接客，只磨練她的性子，專讓她做些粗活累活。一日，牙婆子送來了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說是村子里遭狼下山吃人，沒一口活人。小姑娘淘氣去外頭玩，這才逃過一劫。牙婆子見她快餓死了，實在可憐，又瞧著她模樣不錯，就送來了天青閣。媽媽也是真愛那小姑娘的模樣，讓夏寧好生照顧她。才照看了兩日，小姑娘沒熬過去，病死了。夏寧先是出了風(fēng)寒之癥，媽媽只當(dāng)她是被小姑娘的死驚著了，叫了神婆替她看了眼，又請了大夫來開方子，吃了幾日湯藥不見好，還發(fā)起了高熱，隨后身上起了紅疹子，繼而出現(xiàn)腹瀉。那時，連夏寧都以為自己病的要死了。后來，羅先生來了。羅先生愛慕的女子便是紅衫。紅衫可憐夏寧，便答應(yīng)羅先生，若是他能救下夏寧，自己就愿意每日見他一面。羅先生沖昏了腦子，當(dāng)晚就抱著鋪蓋搬到夏寧所在的小雜屋里，衣不解帶的照看。或許是夏寧命大，又或許是她命不該絕。漂洋渡海而來的羅先生會治這病。他懂些醫(yī)術(shù)，卻不懂藥材藥性如何，最后花了夏寧的十兩銀子，抓了個小學(xué)徒隔著門一一詳問，問了足足三日居被他整出來一個藥方。這個藥方竟然治好了夏寧的病。也是在羅先生照顧她的這些時日里，羅先生怕她一心想要尋死，誤了他見紅衫的良機(jī)，每日里變著花樣的給她作畫，教她作畫，偶爾還會說一些癡言妄語，又或是夏寧全然聽不懂的語言。在這之后，媽媽當(dāng)自己撿到了神醫(yī)，將羅先生聘作西席先生，讓他教姑娘們作畫，沾染些墨香，還能為天青閣尋來一不用花銀子的大夫?？闪_先生自那之后，再也不曾展現(xiàn)自己的醫(yī)術(shù)。什么小病小痛求他看一眼，先生就是一句“多喝溫水”給打發(fā)了，或是一句‘少想些多笑笑多瞧瞧美人’，氣的媽媽直罵他是神棍。后來……羅先生因沒有通行牌，也不曾討得紅衫姐姐的歡心，抑郁歸鄉(xiāng)。當(dāng)年救她一命的方子她銘記于心，絕不敢忘。羅先生那些看似有些道理，卻又神神道道的舉止，她亦不敢忘記。如今……謝先生在信中所說的風(fēng)寒、高熱不退、腹瀉與她當(dāng)年全然一致，可到底是否與她為同一個病癥，夏寧卻不敢肯定。這需要她親眼確認(rèn)。但自己現(xiàn)在這幅模樣，若是再染上一回，怕就是一死字。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她于心難安。當(dāng)年，先生用這方子救了她一命，如今，她拿著這方子，難道就什么都不做么。可那是疫病——夏寧用力閉了閉眼。罷了！人命重要！待耶律肅回府后，她就將方子給他。曾經(jīng)，她也曾受人之善，如今，就讓她當(dāng)善人一回罷。定下主意后，夏寧就將爛熟于心的方子默寫下來，藏在袖筒里，又叫來雪音、竹立，絞了布縫制面巾。竹立不曾經(jīng)歷過疫病肆虐，做完一塊面巾后扎在臉上，掩住鼻與唇，只露出一雙眼睛、額頭，笑盈盈問她是否有幾分像‘蒙面大盜’。夏寧敷衍著笑了聲，“換成黑色更像?！?br/>竹立拿下來，端詳一眼，嘟囔了聲也是。倒是雪音，不由得多看了夏寧一眼。被夏寧逮個正著?！霸趺戳?？”
夏寧挑眉詢問。雪音垂下眉眼，淡聲道：“姑娘心細(xì)。”
夏寧一愣，才說了句：“不過想盡一兩分綿薄之力罷了?！?br/>三人忙活了一日。夏寧讓竹立去燒水，將這些面巾用沸水煮，再放到火盆上烘烤干凈，再收進(jìn)干凈的包袱里。直至深夜，夏寧才讓兩人各自歇息。她守了一日，守得一顆心高高懸吊在嗓子眼?！と雽m復(fù)命，再到領(lǐng)命出宮封鎖難民營，一整日的時間綽綽有余。難道是皇帝派他去魏遠(yuǎn)縣了？又或是皇帝派他駐守在難民營外？又或是……僅憑一份書信，皇帝不信魏遠(yuǎn)縣出現(xiàn)了疫病，只將難民營里來的魏遠(yuǎn)縣人當(dāng)成是風(fēng)寒去處置，若是這樣，耶律肅進(jìn)入難民營，難免會接觸一二……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夏寧就忍不住頭疼。方子對癥還好說。如果方子不對癥，她才不愿冒著險。又等了會兒后，夏寧披著大氅、抱起手爐就往屋外走去。大雪小了些。只有小雪花還在絮絮落落飄下。屋外天寒地凍，她一出門，就被凍得打了一個哆嗦。才走上兩步，就有府兵聽見了動靜，趕來阻止她繼續(xù)往外走去。夏寧顰蹙著眉心，眼梢微紅，眸子水潤似是含淚，鼻頭被寒風(fēng)刮得發(fā)紅，整個人看著無端惹人愛憐，“我頭暈難受的厲害……”她說話時，還用手扶著額角。語氣不慎羸弱。阻攔的府兵一時間沒了主意。這——將軍說過，若夏姑娘身子不適，可去通傳。但……夏寧哎喲一聲，正打算來一個倒地不起時，院門外傳來動靜。竟是何青風(fēng)塵仆仆的回來了。夏寧才倒了一半的身子立刻穩(wěn)住。府兵：？？？？何青進(jìn)了前院，看見夏寧凍的一臉煞白的站在院子里，提了精神，快步走到她跟前，勸道：“夏姑娘，外頭天這么冷，快些進(jìn)屋子里，別凍壞了身子。”
夏寧看見何青回來還有幾分欣喜，以為耶律肅也要回來了。但見他背后無人，立刻用帕子掩著唇、鼻，后退三步，“你從哪兒回來？”
何青：……………他無奈一笑，也學(xué)著夏寧往后退了一步，溫和的嗓音里透出幾分疲倦，“姑娘莫怕，我今日滿城尋人，不曾去郊外營中。”
尋人？尋何人？那些去過難民營的大夫們？夏寧又是一退，后背幾乎要貼上墻，“你再退的遠(yuǎn)些。”
何青只得苦笑作揖，雖知道夏姑娘心思敏捷，卻不知她如此謹(jǐn)慎，若是……想到今日遭遇到的事情，何青打從心底升起一股無力感?！肮媚镉惺裁捶愿烂?，將軍還等著我回去復(fù)命?！?br/>兩人間隔得有些遠(yuǎn)。寒風(fēng)又有些大。何青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聲音。夏寧無路可退，仍掩著唇鼻，‘回去’二字讓她蹙眉，問道：“將軍去了難民營？是在難民營里，還是在外？”
何青微愣，“姑娘怎么知道？”
“陛下沒讓封鎖難民營？”
夏寧驚愕，眉心愈發(fā)緊蹙：“那你今日在京城里又在尋什么人？”
何青心中詫異夏氏的敏銳。幸好前院之中皆是心腹，并無不妥。他便直接答了：“難民營是陛下親口下令建的，雪災(zāi)未過民心未穩(wěn)，此時封了怕引起爭議，且便是有疫病，也遠(yuǎn)在魏遠(yuǎn)縣，單憑一個赤腳郎中的話不能全信，加之當(dāng)?shù)乜h官并未上報地方出現(xiàn)疫病?！?br/>夏寧聽得眉心打結(jié)，“接著呢？”
“陛下雖不信疫病一說，但因?qū)④娚蠄螅菹逻€是派了兩位太醫(yī)去魏遠(yuǎn)縣診治，又讓京中出十位開堂問診的大夫去難民營醫(yī)治看病，說風(fēng)寒雖也會要人性命，但歷來有應(yīng)對之法，讓將軍不必太過多心。”
連何青說這段話時，也帶了幾分情緒在里面?！岸嘈?？”
夏寧勉強(qiáng)維持著自己溫婉動人的一面，“謝先生的醫(yī)術(shù)想來陛下不曉得，才會說出多心二字。那將軍呢？怎么又去了難民營中?！?br/>何青：“陛下知將軍憂心難安，便命將軍入難民營監(jiān)督?！?br/>夏寧：“……那二皇子呢？”
夏寧不知道何青究竟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忍住在滿目嘲諷之下，還能答得如此周全：“二皇子連日勞累染上了風(fēng)寒，接入宮中休養(yǎng)去了。”
難道真的是謝安多心……？又或許是難民營中，從魏遠(yuǎn)縣來的人并沒有染病的？否則，皇帝怎么敢如此輕易的就將二皇子接入宮中？夏寧一時不知該如何思量。蹙著眉，沉著臉兀自糾結(jié)。何青卻等不得她，又問了去：“姑娘還有什么想問的？”
夏寧試探性問道：“我是在擔(dān)心將軍，能否允我出府一趟，去看看將軍？”
何青立刻搖頭，毫不猶豫的拒絕道：“怕是不行?！?br/>是啊。連她都信謝安。耶律肅又怎么會不信呢?；蛟S去難民營一事，并非是皇帝有意指派，也有可能是他主動請纓。為的，或許就是那些無辜流民。又或許是，為了緊挨著難民營的京城百姓?！肮媚铮俊?br/>“夏姑娘？”
何青是真的著急了。他急著去難民營，但眼前這位夏姑娘卻還頻頻走神，不由得又催促一句。夏寧收回四散的思緒，蹙起眉心，雙手揪著心口的位置，便是憂慮之態(tài)亦是自有一股風(fēng)情，“白日里見過謝大夫的書信后，我不安了一日。說來也巧，多年前我也曾得過一回病，病狀與謝大夫所言相似，幸得一位先生救治，這才活了下來。想起先生與我說的，風(fēng)寒之癥容易傳人，帶上面巾可隔開一二，每日若接觸病人，需得用蒼術(shù)煮過的水凈手才方能進(jìn)食，每日兩日用雄黃熏衣，可保邪氣病癥不侵入體。”
何青急著回去，但又念著將軍對夏氏極為上心。耐著性子聽她說。前面幾句話他聽得想要搖頭失笑。但聽到后面幾句話時，他才認(rèn)真起來。這些，絕非是尋常婦人能知曉的。而夏氏說的頭頭是道，言語清晰，并不像是道聽途說來的。方才認(rèn)真贊了一句，“還是姑娘心細(xì)，難為姑娘還在病重能想的如此周全?！?br/>夏寧知他聽進(jìn)去了，松了口氣，知道何青會把這些話說給耶律肅聽，自然，就不愁無人來問她治病的方子：“那時耳濡目染了些皮毛罷了，就是不知難民營生活艱苦，蒼術(shù)、雄黃之類可有？”
“這倒不妨事，我去謝先生的小藥房去取些就是?！?br/>夏寧露出安心的笑容，彎了眉眼，笑的溫婉動人，“那我就不耽誤你功夫了，盼將軍與你平安歸來。”
說著，淺淺蹲福一禮。何青連忙側(cè)身避過，道了聲謝。匆匆進(jìn)了書房去取東西。夏寧尋來雪音，命她把準(zhǔn)備好的面巾交給何青，這才打算回正室里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