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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憤怒

冷風吹過荒坡,卷起新翻的泥土氣息,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血腥。

荒坡上,三百六十七座新墳,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一支沉默的軍隊。

李萬年站在坡頂。

他沉默地看著眼前那三百六十七座新墳。

他沉默地看著那一具具的尸體被放入墳坑里。

他沉默地看著最后一把泥土被填上,看著那一塊塊寫著名字的木牌,在風中微微晃動。

鼻子沒來由地一酸,就連喉嚨里都堵得厲害。

這些,都是跟著他沖鋒陷陣,用血肉之軀為他鋪就勝利之路的弟兄。

所有幸存的士兵,都自發(fā)地聚集過來,站在這片新生的墳場前,黑壓壓的一片。

他們看著那一個個木牌,許多人的眼眶,早已通紅。

沒有哭嚎,只有壓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呼吸。

李萬年深吸一口帶著土腥氣的冷風,往前走了幾步。

他環(huán)顧四周,看著這一張張或疲憊、或悲傷、或茫然的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些冰冷的木牌上。

“從今天起,這里,就叫‘英烈園’!”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荒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

士兵們抬起頭,看向他們的校尉。

李萬年伸出手,指向那一片墳塋。

“我李萬年,在這里對天發(fā)誓!”

“只要我還在北營一天,只要我李萬年還喘著一口氣,就沒人能忘了他們!”

“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功勛、他們的事跡,會寫進我北營的英烈冊里!”

“會讓后來的每一個北營兵都知道,他們的今天,是誰用命換來的!”

李萬年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響亮,一句比一句決絕。

“所有陣亡弟兄的撫恤金,我會親自盯著!一文錢都不會少!

“活著的,跟著我李萬年,有飯吃,有肉吃,有功賞!”

“死了的,也得給老子走得風風光光,享受該有的榮耀!”

話音落下。

全場,鴉雀無聲。

風,吹動著士兵們破爛的衣甲,獵獵作響。

士兵們默默地挺直了胸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只是,那一道道身影的眼眶更紅了。

他們望向李萬年的目光,除了還未化去的悲傷外,只有滾燙的狂熱與信賴。

別人這么說,他們肯定不信。

但這話是從李萬年李校尉嘴里說出的,他們信。

為將者,誰能做到這一步?

他們只見到李萬年一人。

為這樣的大人賣命,值!

……

儀式結束,士兵們陸續(xù)返回軍營休整。

李萬年沒有立刻離開。

他的目光,落在了兩百米外那二百多個被繩索捆綁著,跪成一片的蠻族俘虜身上。

這些俘虜,被逼著挖了一整天的墳坑,此刻個個累得不輕。

但在場沒有一個人的眼中生出憐憫,只有化不開的恨意。

“頭兒,這些雜碎怎么處理?”

李二牛湊了過來,惡狠狠地瞪了那些俘虜一眼。

李萬年面無表情,吐出了幾個字。

“拉去礦場?!?/p>

“???”李二牛一愣。

“讓他們挖礦,挖到死為止?!崩钊f年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每天給他們兩碗稀粥,餓不死就行,也能讓他們沒有力氣跑?!?/p>

“他們不是想來咱們中原搶金子搶銀子嗎?”

“咱們腳下的這片土地,藏著的就是金山銀山,讓他們挖,用命去挖?!?/p>

李二牛聽得高興,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得嘞!這法子好!俺這就去辦!”

對待敵人,就不能有半點仁慈。

戰(zhàn)爭,本就是你死我活。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

與此同時。

千里之外的草原深處,黑狼部的王帳之內。

爐火燒得正旺,以至于帳篷里溫暖如春。

賬內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還有各種來自中原的奢華擺設。

此時賬內,一名身材魁梧,滿臉虬髯的男人,正摟著一個衣著暴露的舞女,將一杯晶瑩的馬奶酒,灌進她的口中。

他,便是黑狼部的族長,阿史那耶律。

“哈哈哈,再喝!”

阿史那耶律放聲大笑,粗糙的大手在舞女身上肆意游走。

就在這時。

一名斥候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惶。

“大汗!不好了!不好了!”

阿史那耶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狠狠揉了一把懷里的舞女,也不顧舞女嬌嫩小嘴里發(fā)出的痛聲,眼神變得兇狠。

“慌什么!天塌下來了?”

“是……是圖利率將軍……”斥候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圖利率?他不是去打清平關了嗎?是不是已經破城了?那個家伙,動作還挺快,看來除了一身勇武外,腦子倒還不算愚蠢?!?/p>

阿史那耶律有些不耐煩又有些意外地說道。

“不……不是……”

斥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

“圖利率將軍他……他……大敗了!一萬五千勇士,折損了四千多!如今潰軍集合,只集合了一萬多人。”

王帳之內,瞬間落針可聞。

阿史那耶律呆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暴怒,到錯愕,最后變成了極致的難以置信。

一個新上任的無名校尉。

帶著一支誰都知道的爛攤子部隊。

結果陣斬了他的侄子,打崩了他一萬五千的精銳,還損失了四千多人?

這他媽是在講評書故事嗎?!

“砰!”

一聲脆響。

阿史那耶律抓起桌上一只他最心愛的白玉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玉杯,四分五裂。

“李!萬!年!”

他從牙縫里,一字一頓地擠出這個名字。

滔天的怒火和殺意,在他的胸中瘋狂燃燒。

“給我查!把這個李萬年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我查出來!”

“我要讓他死!我要讓他全家都死!我要把清平關,夷為平地!”

憤怒的咆哮,在奢華的王帳內,久久回蕩。

……

與黑狼部王帳的暴怒不同。

在更遠的草原中心,一座更為龐大、更為森嚴的王帳之中,氣氛卻顯得格外平靜。

草原十八部的盟主,被譽為“草原雄鷹”的阿里不哥,正盤腿坐在主位上,擦拭著他心愛的彎刀。

一只神駿的海東青,安靜地立在他的肩頭,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盟主?!?/p>

帳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進?!?/p>

一名身披重甲的將領,手捧著一個用飛鷹傳回來的信筒,快步走了進來。

阿里不哥沒有抬頭,依舊專注地擦拭著刀鋒。

“念。”

“是。”

將領打開信筒,展開戰(zhàn)報,用沉穩(wěn)的語調念道。

“……黑狼部圖利率,率軍一萬五千,攻大晏清平關。守將李萬年,以七千新訓不足兩個月的士兵,出關迎敵……”

念到這里,將領的聲音頓了頓,似乎也被戰(zhàn)報的內容所震驚。

阿里不哥擦拭彎刀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終于抬起了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深邃,平靜,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

“繼續(xù)念。”

“……李萬年率五十騎,鑿穿敵陣,于萬軍之中,陣斬圖利率。黑狼部大軍潰敗,斬殺四千余,其余盡數潰散而逃……”

將領念完,整個王帳都安靜了。

阿里不哥沒有立刻說話,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緊盯著面前的將領。

“戰(zhàn)報所述,可有半句虛言?”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回盟主,句句屬實!”將領單膝跪地,額頭冒汗,“這是黑狼部潰兵親口所言,又經多方斥候驗證,絕無虛假!”

“圖利率真的被陣斬了?在萬軍之中?”阿里不哥的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是!據潰兵描述,那南蠻子校尉李萬年,率五十余騎沖入我方大陣,直取圖利率首級!最后,更是將圖利率的尸首挑起示眾……”

將領努力回憶著細節(jié),語速飛快。

阿里不哥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許久。

“呵呵……”

阿里不哥忽然低聲笑了出來。

他放下彎刀,從將領手中拿過那份戰(zhàn)報,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他的目光,在那句“于萬軍之中,陣斬圖利率”上,停留了很久。

“圖利率那個蠢貨,死了就死了,不足為惜?!?/p>

阿里不哥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倒是這個李萬年……有點意思?!?/p>

他站起身,走到王帳門口,掀開簾子,望著帳外一望無際的蒼茫草原。

肩上的海東青,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鳴叫。

“五十人破陣,萬軍中取首?!?/p>

阿里不哥喃喃自語,眼中非但沒有半分憤怒,反而流露出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般的濃厚興趣。

“這等萬夫不當之勇,這等氣魄,這不該是中原那些軟腳羊能有的?!?/p>

“這……是一頭真正的雄鷹啊?!?/p>

他轉過頭,看向那名神情復雜的將領,吩咐道。

“傳令下去,讓各部繞開清平關,不必與此人硬碰?!?/p>

“另外,派我們最好的探子去查查這個李萬年?!?/p>

將領愣住了:“盟主,您的意思是……”

阿里不哥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別樣的火焰。

“如此雄鷹,為腐朽的大晏王朝賣命,豈不可惜?”

“或許,廣闊的草原,才是他真正應該翱翔的天空?!?/p>

阿里不哥說著,轉身走回主位坐下,將那份戰(zhàn)報隨手丟在案幾上。

他端起一杯溫熱的馬奶酒,卻不喝,只是在指尖把玩著那只細膩的陶瓷杯。

“傳我令?!?/p>

“通知各部族長,來此議事?!?/p>

……

帳內,十數名來自草原十八部的部落首領齊聚一堂。

他們個個氣息彪悍,眼神如狼,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與火的味道。

然而此刻,這群平日里桀驁不馴的雄鷹,卻沉默一片。

“盟主!”

黑狼部的族長阿史那耶律率先出聲。

那張虬髯環(huán)繞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他通紅著雙眼,聲音滿身恨意。

“我侄子圖利率死了!我黑狼部一萬五千勇士,被打得像狗一樣逃了回來!”

“我不管什么計劃了!我要復仇!”

他指著地圖上清平關的位置,唾沫橫飛地咆哮。

“請盟主下令,集結我們所有人的兵力!我要踏平清平關!我要把那個叫李萬年的南蠻子,碎尸萬段!”

“我要用清平關所有人的腦袋,來祭奠我侄子的在天之靈!”

阿史那耶律的聲音,充滿了瘋狂的恨意。

帳內,不少與黑狼部交好的部落首領,也紛紛出言附和。

“對!必須復仇!不能讓南蠻子以為我們草原無人!”

“一個小小的校尉,竟敢如此猖狂!不殺他,我們草原勇士的臉往哪擱?”

一時間,整個王帳內群情激奮,喊殺聲震天。

然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阿里不哥,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只是安靜地,用一塊潔白的軟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的彎刀。

刀鋒如雪,寒氣逼人。

直到帳內的喧囂聲,漸漸在他的沉默中平息下來,他才緩緩抬起頭。

那雙平靜得宛如寒潭的眼睛,掃過阿史那耶律。

“說完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讓人心頭發(fā)顫的冷意。

阿史那耶律被他看得一窒,但還是梗著脖子吼道:“盟主!此仇不報,我阿史那耶律誓不為人!”

“呵?!?/p>

阿里不哥忽然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

“你的侄子圖利率,是個蠢貨?!?/p>

“什么?”阿史那耶律勃然大怒。

“我說,”阿里不哥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是個給我們草原勇士丟臉的廢物!”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將手中的彎刀,狠狠插在面前的木桌上!

“鐺!”

刀身嗡鳴不絕。

“一萬五千精銳!去攻打一座只有七千新兵的關口!被人正面鑿穿大陣,在萬軍之中砍了腦袋!”

“你管這叫勇士?”

“他那是去送死!”

阿里不哥指著阿史那耶律的鼻子,毫不留情地痛罵。

“現在,你還要用我們十八部所有人的兵力,去重復你那個蠢貨侄子的愚蠢行為嗎?”

“我們草原勇士的頭顱,就這么不值錢,要拿去硬生生砸碎大晏人的城墻?”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冷的耳光,一記記抽在阿史那耶律和那些叫囂復仇的首領臉上。

他們漲紅了臉,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是啊。

圖利率的敗仗,實在是太丟人了。

過程簡直離譜,結果更是慘不忍睹。

阿里不哥冷哼一聲,轉身走向王帳中央。

那里,鋪著一張用一整塊巨大牛皮鞣制而成的地圖。

地圖上,用不同顏色的染料,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大晏北境的每一座關隘、每一條要道。

甚至,連各關守將的姓名、兵力、性格特點,都有詳細的注解。

這是他這些年,這些天,用無數人的性命換來的情報!

“都過來,看看。”

阿里不哥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眾首領互相對視一眼,默默地圍了上來。

阿里不哥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劃過,最終,點在了北境防線的東、西兩翼。

“圖利率的慘敗,是他個人的愚蠢?!?/p>

“以疲兵強攻堅城,蠢得我都不想說。”

“不過圖利率這次身死,倒也不是毫無作用。”

“至少,大晏人里會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我們當時還有不少這樣的蠢貨?!?/p>

“既如此,那我們就該好好利用起來。”

他的手指,在東西兩翼的幾個重要關隘上,重重地點了點。

“從明天起,你們,還有你們,”他看向幾個部落的首領,“各率一萬五千兵馬,去這兩個方向,給我狠狠地騷擾!”

“不用攻城,只要讓他們覺得,我們的大軍要從這里突破就行了!”

“我要讓他們把視線都聚集在這里?!?/p>

一名首領忍不住問道:“盟主,那我們真正的主攻方向,在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阿里不哥的臉上。

阿里不哥的眼中,閃過一抹如同刀鋒般的寒芒。

他的手指,從東西兩翼,猛地劃向了防線的中段!

最終,停留在一個名叫“蕭關”的關隘上!

“這里!”

“蕭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