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營門口。
李萬年身披大氅,神色平靜地站在營門前。
身后是站得筆直的一眾將領(lǐng)。
李二牛和趙鐵柱兩個夯貨,在聽完李萬年的話后,心情已經(jīng)很是放松了。
常世安臉色有些發(fā)白,心里七上八下,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
氣氛,似乎又壓抑又只是單純的安靜。
終于,視線范圍內(nèi),一隊(duì)長長的隊(duì)伍緩緩出現(xiàn)。
不是什么殺氣騰騰的大軍,是華麗的儀仗,還有那顯眼的宮中禁衛(wèi)。
看到這副景象,常世安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隊(duì)伍在營門前停下。
一名太監(jiān)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從最華貴的馬車上走了下來。
李二牛等幾人定睛一看,都愣住了。
還是那個王公公!
上次來犒賞三軍,那個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太后心腹。
李萬年上前一步,拱手行禮。
“李萬年,恭迎天使。”
他身后,眾將士齊刷刷跟著行禮,盔甲碰撞,聲勢浩大。
“恭迎天使!”
王公公一見李萬年,那張敷了粉的臉,笑得比上次還要燦爛。
他提著袍角,邁著小碎步就跑了過來,一把就托住了李萬年的胳膊。
“哎喲!侯爺!可不敢當(dāng)!可不敢當(dāng)??!”
他的聲音尖細(xì),透著一股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熱。
“咱家這次來,可是給侯爺您道喜來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一份明黃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那獨(dú)特的嗓音瞬間傳遍了整個營門。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常世安的心也提了起來。
“清平關(guān)守將李萬年,于國難之際,識大體,顧大局,忠心可嘉!”
啥?
忠心可嘉?
常世安微低著頭,但聽到這話,眼睛下意識的瞪圓了,有點(diǎn)懵。
都把人家塢堡給破了,腦袋都砍了,這還叫忠心可嘉?
王公公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語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
“其于北境,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意圖謀逆之豪強(qiáng)石氏,乃大功一件!”
啊???
這句話,再次讓常世安發(fā)懵,也讓李二牛等人有些懵逼,他們雖然不怎么懂律法,但也知道邊關(guān)守將不能擅攻塢堡的。
可這,竟然是……鎮(zhèn)壓謀逆?
還……大功一件?
老天爺!朝廷竟然是這么定性的?!
王公公的嗓音拔高,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昂。
“其收攏流民,開荒屯田,以工代賑之法,乃安民良策,解朝廷之憂,利國利民!”
“為彰天恩,亦為北境長久計,茲特設(shè)——”
王公公在這里,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震驚到麻木的臉。
“屯田都司使一職!”
“加封關(guān)內(nèi)侯李萬年,為屯田都司使,總領(lǐng)清平關(guān)周邊屯田、開荒、安置流民事宜!”
“欽此!”
當(dāng)最后兩個字落下。
整個北營門口,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傻了。
屯田都司使?
特設(shè)官職?
這……這不就意味著,不僅之前干的不算罪,之后干的,也不算嗎?
“侯爺……接旨吧!”
王公公笑瞇瞇地將圣旨遞了過來。
李萬年神色平靜,雙手接過圣旨,高高舉起。
“臣,李萬年,領(lǐng)旨謝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身后,直到這一刻才反應(yīng)過來的眾將士,才如夢初醒,爆發(fā)出山崩海嘯般的吼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
帥帳之內(nèi),酒菜飄香。
王公公被奉為上賓,李萬年親自為他斟酒。
“王公公,上次一別,萬年甚是想念。今日您又為我北營帶來如此天恩,這一杯,萬年敬您!”
王公公笑得合不攏嘴,捏著酒杯,蘭花指翹得老高。
“侯爺言重了!這都是您該得的!”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湊到李萬年身邊,壓低了聲音。
“咱家來的時候,太后特意囑咐了。”
“太后說,逆賊石滿倉一案,所抄沒之一應(yīng)田產(chǎn)、財物、金銀,連同其塢堡,盡數(shù)劃撥給屯田都司,用以安撫流民,充實(shí)北境軍備?!?/p>
李萬年眼神一動。
王公公繼續(xù)道:“太后還讓咱家給您帶句話?!?/p>
“太后說,她給您權(quán),給您錢,也給您地。”
“她只要一個結(jié)果?!?/p>
王公公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把那些流民安置好,把您的防線守好,別給她整出亂子?!?/p>
李萬年端起酒杯,對著京城的方向,遙遙一敬。
“請公公轉(zhuǎn)告太后,臣,李萬年,定不辱命?!?/p>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
當(dāng)王公公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和塞得滿滿的“土特產(chǎn)”。
李萬年站在營門口,目送車隊(duì)消失在風(fēng)雪里,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
常世安快步走上前來,聲音里還帶著未曾平復(fù)的激動。
“侯爺,您這一手……真是妙啊,一般人哪想得到這招,就算是想到了,也不敢做?。 ?/p>
李萬年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花,淡淡道。
“不是我手段高明?!?/p>
“是如今的局面,太后,或者說,這大晏的掌權(quán)者需要一個能辦事,還不給她添亂的人?!?/p>
“我只是恰好,成了那個人而已?!?/p>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依舊在營中狂歡的士兵們,眼神深邃。
“從今天起,咱們屯田,就是名正言順了?!?/p>
“傳令下去,把速度給我提起來!”
“咱們一定要把春耕好好利用起來。!”
“是!”
常世安重重點(diǎn)頭,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亮。
……
消息,傳的很快。
當(dāng)李萬年被加封為“屯田都司使”,總領(lǐng)清平關(guān)屯田事宜的圣旨,傳遍方圓百里時。
所有塢堡勢力,全都傻了。
清平關(guān)以南,最大的塢堡,王家堡。
幾天前還在此處義憤填膺,商議著要聯(lián)名上京告御狀的幾位莊主,此刻正聚集在議事廳內(nèi),一個個面如土灰,如坐針氈。
“屯田……都司使?”
一個劉姓莊主,聲音都在發(fā)顫,手里的茶杯“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他不但沒事,還……還又多了一個官職?”
“還……還特么是個專門特設(shè)的官職?!”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原本以為,李萬年血洗石家莊,是捅破了天,是自尋死路。
可結(jié)果呢?
結(jié)果人家搖身一變,從一個“不法之徒”,變成了屯田都司使?!
這叫什么?
這就叫,朝廷允許了他這些行為!
“完了……全完了……”
一個張姓莊主癱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我們之前還商量著怎么對付他……這消息要是讓他知道了……”
眾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李萬年連石滿倉都敢說殺就殺,如果他們當(dāng)日商量的事情被如今的李萬年知道了,他會手軟嗎?
“噗通!”
主位上,王家堡的莊主,年過半百的王世德,猛地站起身,指著眾人,想說什么。
可他一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雙目圓瞪,臉色瞬間漲成了紫黑色,隨即口眼歪斜,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王莊主!”
“快!快來人??!莊主中風(fēng)了!”
整個議事廳,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看著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的王世德,剩下的幾位莊主嚇得魂飛魄散。
再也沒有半分對抗之心。
當(dāng)天傍晚。
幾位莊主備上了厚重?zé)o比的禮物,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裝了好幾大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了北營門口,想要拜見李萬年。
然而,他們連北營的大門都沒能進(jìn)去。
守門的士兵,只是冷漠地看著他們,傳達(dá)了一句話。
“侯爺軍務(wù)繁忙,不見客。”
一句“不見客”,如同冰水澆頭,讓幾位莊主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這是連解釋的機(jī)會都不給了??!
絕望的情緒,在幾人之間蔓延。
就在這時,那個最先嚇癱的張姓莊主,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等一下!我有辦法了!”
他壓低了聲音,對著其余幾人急切地說道。
“侯爺本人,我們是見不到了?!?/p>
“但是,他手下有個人,叫劉清源!”
“我聽說,東嶺鎮(zhèn)那邊所有的生意,都是這個劉清源在打理!李萬年對他信任有加!”
“我們……我們可以去找他??!”
這話一出,另外幾人也回過神來。
對??!
閻王難見,小鬼好纏!
那個劉清源,雖然如今在東嶺鎮(zhèn)頗有地位,但以前不過是個算賬的,這種人,最好打交道了!
只要錢給到位,還怕他不幫忙在李萬年面前美言幾句?
“走!快走!”
“去東嶺鎮(zhèn)!去找劉清源!”
幾位莊主像是找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帶著滿車的厚禮,朝著東嶺鎮(zhèn)的方向,疾馳而去。
……
東嶺鎮(zhèn)。
夜色已深,鎮(zhèn)子早已沉入寂靜,只有幾聲犬吠偶爾劃破寒冷的空氣。
忽然間。
幾輛馬車乘著夜色,疾馳進(jìn)小鎮(zhèn)里,最終,停留在了一處府邸門口。
而這,正是劉清源的府邸,此刻的府邸內(nèi),依舊亮著燈火。
劉清源坐在書房里,手里捏著一支狼毫筆,正對著賬本上的一筆支出凝神。
他今年快六十了,頭發(fā)花白,背也有些佝僂,看久了賬本,眼睛便有些發(fā)花。
他揉了揉眼睛,剛想歇一歇,院外就傳來一陣喧嘩。
“劉管家!劉管家可在?故人來訪!”
聲音急切,且陌生。
劉清源眉頭微皺,這是何人深夜到訪?還說是故人來訪?
他這般年紀(jì),哪還有什么故人深夜來訪的?
門房被吵醒,睡眼惺忪的起身。
嘴里近乎無聲的罵罵咧咧了幾句,聲音卻不敢再大上一絲一毫。
雖是被打攪了清夢,但門房的動作倒也利索,很快便來到大門處,小心地打開一條小縫,看向外面。
卻一下子看到了幾張突然貼上來的臉,嚇了一大跳,退后幾步后,才再次走上前,語氣頗為無奈的道:
“幾位爺,這深更半夜的,怎的還如此突然的嚇我一跳啊?!?/p>
“如今夜已深了,我家老爺已經(jīng)歇下了,有事明日再……”
“別明日了,我們是有要事啊,勞煩小哥通融一下,就說是張家莊、劉家堡等幾家莊子塢堡的主人,前來求見劉總管?!?/p>
說話間,張莊主已經(jīng)從袖子里摸出一錠銀子塞了過去。
門房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自個就送了過來,哪有不接的道理,接到手上后,他掂了掂手里的銀子,又看了外面幾張有些焦急的面孔,便說道:
“我去瞧上一眼,若是我家主人還沒睡,那便給你們通報,若是睡了,那你們有事先跟我說,我覺得必須要叫醒我家主人,才回去叫。”
幾人平日里上位坐慣了,如果是平常一個商賈人家的門房敢跟他們這般說話,臉色早就甩過去了。
但現(xiàn)在,一個個的都捧著笑臉。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勞煩小哥快快去通報吧……”
門房見狀,重新關(guān)好大門,快步跑去后院通報。
劉清源聽到門房通報后,眉頭微微一挑,這才明白了過來。
這哪里是什么故人,這是想見侯爺,所以找上了他。
劉清源思索片刻,對著那門房揮了揮手。
“去吧,讓他們進(jìn)來。”
“是。”
門房領(lǐng)命,快步離開。
很快,幾人便被迎了進(jìn)來。
為首的張莊主一看到劉清源,像是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來,差點(diǎn)被門檻絆倒。
“哎喲,劉老哥!可算見著您了!深夜叨擾,實(shí)在是罪過,罪過!”
他身后,幾個下人抬著一個沉重的箱子,箱子蓋敞開著,借著屋內(nèi)的光照,箱子里的東西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暈。
劉清源的目光在那個箱子上掃過,又落回幾位莊主凍得通紅的臉上,神色沒有半點(diǎn)變化。
只是淡淡地側(cè)開身子:
“外面天寒地凍的,幾位莊主有什么事,進(jìn)來說吧?!?/p>
幾人如蒙大赦,連忙指揮著下人把東西抬進(jìn)內(nèi)院客廳,自己等人則跟著劉清源進(jìn)了溫暖的書房。
一進(jìn)屋,張莊主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聲音壓得極低:
“劉管家,之前……之前我們都是豬油蒙了心,聽了王世德那個老東西的蠱惑,才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我們對侯爺,對朝廷,那是一片赤膽忠心??!”
“是啊是??!”
另一個李莊主趕緊附和,
“那石滿倉私藏鐵甲,那是他自己找死!我們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哪敢動那樣的念頭?劉管家,您在侯爺面前,可得為我們美言幾句??!”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拼命地把自己摘干凈,把所有臟水都潑到了中風(fēng)倒下的王世德和已經(jīng)掉了腦袋的石滿倉身上。
劉清源不說話,只是慢悠悠地招呼著人,給他們幾人倒了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