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趙鐘岳便已穿戴整齊,立于堂前。
今日起,他不再是客,而是李煜的幕賓。
這一步,是從商入仕,也是從賓客到臣屬,對趙鐘岳的意義截然不同。
他向著主位上的李煜深深一揖。
“大人?!?/p>
“學生在此,恭請大人晨安?!?/p>
李煜也不含糊,直奔主題。
“來人,去喚李順過來?!?/p>
門外親衛(wèi)應聲而去。
廳堂內再次陷入沉寂,氣氛卻與昨日已截然不同。
因為這次,趙鐘岳失了客人身份。
幕賓便是私人關系的附庸,自有上下之分。
是故,李煜便沒請他當下入座。
這只是尋常,還犯不上所謂的下馬威。
趙鐘岳垂手立于堂下,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等待著。
他知道,第一場考驗,即將到來。
能否立足,在此一舉。
他能做好嗎?猶未可知。
不多時,一個魁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來人面容黝黑,飽經風霜,一道淺淺的刀疤從眉角劃過,平添了幾分悍勇之氣。
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袍服,腰間挎著刀,行走間虎虎生風。
來人便是李順,李煜繼官位之后,堡內一向的左膀右臂。
為人節(jié)儉,做事周全。
事實上,百戶麾下家丁,日子過的也談不上奢靡。
遼東之地,日日不短全家吃喝,便已足夠效死。
此人,可謂是李煜已逝親父,留給他最有價值的遺產之一。
“家主,您有何吩咐?”
李順進門,先是恭敬地對李煜抱拳行禮。
他目光掃過一旁的趙鐘岳,略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正忙于新卒操訓之事,不知大人此刻傳喚,所為何事?
府中親兵找到他時,他正和李昌在武庫清點出庫長槍。
李煜指了指趙鐘岳,對李順再次介紹道。
“李順,今日起,趙鐘岳公子,便是府上的幕賓?!?/p>
他又對趙鐘岳道。
“我為你正式引薦一下,這位是李順。”
“我的得力親衛(wèi),前時本官去往撫遠,堡內多由他來操持大小雜事。”
趙鐘岳了解的清楚。
他想真正接觸堡內事務,得到李煜的任命只是第一步。
更關鍵的是要得到眼前這個人的幫助,才能站穩(wěn)腳跟。
否則,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人,拿著李煜的命令,怕也只能是個擺設。
“李將軍?!?/p>
趙鐘岳搶先一步,對著李順殷勤揖文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
他本就是賤商出身,實在是沒什么架子可端。
有的,只是一股初出茅廬的熱忱。
李順聞言,那道從眉角劃過的淺淡刀疤似乎都抽動了一下。
‘將軍’?
趙鐘岳拍馬屁確實拍的過了頭。
李順下意識地瞥了主位上淡然自處的家主一眼。
別說他一個親衛(wèi)什長,便是家主這百戶官身也當不起!
大順朝,四品總兵都難稱將軍。
起碼也要官至從三品偏將軍以上,才能真正在朝中當得起‘將軍’一說。
這家主遠親,是讀了些話本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另有心思?
看著一臉熱忱,卻不知深淺,言語孟浪,怕不是個能辦實事的。
更大的可能,還是被一堆文人墨客的話本荼毒的少年郎。
那溢于言表的憨淳,叫他無法忽視。
恍惚間,李順這才想起來,家主比之這趙氏少年郎,也不過相仿之齡。
少年郎當家一載,血火磨礪,大難不死,稚氣早已不曾駐留。
這便是,青出于藍罷。
一時之間,他心中感慨頗多。
李順思緒不過一瞬,回過神趕忙側開身,避開了半禮,沉聲道。
“趙公子客氣了,在下卻稱不得將軍,還是請趙公子喚我名號罷?!?/p>
趙鐘岳順勢改口,又稍稍自持了幾分。
“那......學生就依您之言,李順大人。”
不管怎么說,李順到底還是有個什長的官稱打底。
趙鐘岳一介白身,還沒有真的傻楞著與之稱兄道弟。
倒是以他童生身份,確實見誰都能自稱一聲學生。
......
二人見禮罷,李煜直入正題。
“李順,從今日起。”
“安置流民之事,便由趙公子接手,你今日便可將此事宜渡讓與他?!?/p>
此言一出,李順詫異,下意識瞥了一眼趙鐘岳。
流民安置之事,自尸亂以來,一直是他一手操辦的。
是苦差,卻也關乎堡內錢糧調度與屋舍分配,馬虎不得。
如今,家主竟要將此事交給一個初來乍到的商賈之子?
他心中雖有疑慮,卻不敢違逆家主的安排,只是沉聲稟報,以作提醒。
“家主,此事恐怕行之不易?!?/p>
“其實自官驛廢棄,昨日便已無新民來投?!?/p>
順義堡周遭田壟開闊,尸鬼奔行無阻。
所以流民逃難,對這樣的地形往往是能避就避,不敢再輕易靠近。
只偶爾有些膽大又走投無路的,看著炊煙才會來屯堡近處瞧上一瞧。
李順繼續(xù)道。
“且......當下流民安置的緊迫之處,在于堡內人滿為患。”
“如今已是數戶擠于一院,再來新人,恐怕只能往軍戶家中安置?!?/p>
“家主,若真如此安排,軍戶們......怕是會有怨言?!?/p>
“一頭是外來流民,一頭是近鄰鄉(xiāng)親,如今都是為了活命,真起了沖突......”
“卑職唯恐處置不當,釀成禍端!”
兩家人,甚至是幾家人若是擠住一家院,原本的那一家屋主,真能樂意?
人吶,對失去了什么,最是敏感。
李順一直在有意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
防止本地軍戶與外來流民所對立。
這對于堡內穩(wěn)定不利。
可順義堡就這么大,哪有那么多空置的院落?
要不是那幾日堡內尸亂,連現在的這些院子都空不出來。
安置流民,從初時的一戶一院,到如今一戶一屋,已是極限。
李順的意思很明白,趙鐘岳雖是家主遠親,也得拿出個切實的章程來,他才敢把這關乎堡內安危的差事交出去。
這正是他為主家著想的考量。
李煜頷首,卻不急著出言。
一時間,堂內李氏主仆二人的目光,盡數落在了趙鐘岳身上。
趙鐘岳早已胸有成竹,聞言不慌不忙,先是對李順鄭重一拱手,以示敬重.
他這才轉向李煜,回稟道。
“李順大人所言,學生亦有所想?!?/p>
“自古以來,流民之患,就在‘亂’字。”
管理混亂,安置不察,流民只會被逼為暴民。
暴民聚眾,這就是民亂造反。
屆時,順義堡內只怕要再次染血不休。
“學生愚見,流民所求,無非一隅安身立命之處。”
李煜聞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說道。
“自然?!?/p>
“當下的問題,便是堡內已無立錐之地?!?/p>
其實,只要能在堡內有一處安全的地方棲身。
對朝不保夕的流民而言,怕是也會心滿意足。
可作為管理者而言,絕對不能接受治下變得混亂不堪。
防范尸疫,最忌諱的,就是一個‘亂’字。
一旦混亂失序,稍有疏忽,就是山呼海嘯的滅頂之災。
李煜離堡時,僅一個新娘女尸,便間接導致染疫二三十人。
俱死矣!
以當下順義堡內各處宅院的人口密度。
但凡漏入一具尸鬼,只怕染疫百人都難再止住。
尸疫的擴散,從零到一難,從一到百易。
李煜繼續(xù)坦言道。
“為安全計,本官寧愿將民拒之門外,卻也不能任流民露宿堡內街巷。”
“否則秩序一失,尸疫難防,瘟疫亦難防?!?/p>
超出承載能力的人口,更會導致衛(wèi)生環(huán)境的崩潰,這對防范任何疫病都是致命的。
由此甚至會產生某些類似瘟疫的疫病,肆虐不休,這都是常識。
盡管李煜心中早已有了對策。
但他還是以此考驗趙鐘岳。
李順,更是本色出演。
因為他對家主的所思所想,尚且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