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茸角，這個外號，江振邦自已也知道。

是在省委擴大會議后，與省廳領導們洽談興科上收事宜時，對方半開玩笑半認真透露出來的。

至于具L是誰第一個叫起來的，江振邦就不知道了，但這并不妨礙他細細品味這個外號背后的深意。

官場上的外號，有時侯比一紙任命書更能說明問題。

褒貶，戲謔，敬畏，寥寥幾個字，就能把一個人的形象、手腕、山頭勾勒得一清二楚。

那如今奉省高層官場，私下里為什么給江振邦取一個‘鹿茸角’的外號呢？

要知道，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

這是過去的三寶。

人參、貂皮不用講，無論在歷朝歷代，這兩樣東西都有著極其昂貴的經(jīng)濟價值。

而烏拉草，只是一種不起眼的雜草，常年生長在沼澤地附近，一長就是一大片。

但因為烏拉草既有藥用價值，也能讓牲畜飼草，還能用來編織草鞋、鞋墊、草褥，起到保暖防寒的作用，所以舊社會的窮人，便將烏拉草列為三寶之一。

到了新社會，沒人穿草鞋了，烏拉草被踢出三寶，東北又有了新三寶：

人參、貂皮、鹿茸角。

鹿茸角代替了烏拉草，因為它也是非常珍貴的中藥材，有著極高的經(jīng)濟價值。

而江振邦的“鹿茸角”這個外號，妙就妙在它有兩層含義。

第一層，也是最直觀的一層，取的是鹿茸角的形態(tài)和功用。

鹿茸角長在鹿身上的，鹿用它通常干什么用呢？

戰(zhàn)斗、自衛(wèi)、頂人。

雄鹿打架，靠的就是頭上那對堅硬的角。

平日里看著溫順，一旦發(fā)起性子，那對角就成了致命的武器。

這跟江振邦前不久在省委擴大會議上的表現(xiàn)，何其相似。

面對一眾部級省委常委和政府班子成員，他這個年輕人非但沒有半分露怯，反而火力全開，以一已之力，把領導們頂?shù)脝】跓o言，頂?shù)没翌^土臉，頂?shù)米詈蟛坏貌话阉@個正主請出會議室，自已內(nèi)部商量怎么收場。

那一戰(zhàn)，他幾乎是單挑了半個奉省的權力中樞。

事后，江振邦就有了這么一個外號。

這實際是一種認可。

一種對其實力、膽魄和手腕的認可。它向整個奉省的官場宣告：這個年輕人，不好惹，頭上有犄角，真敢頂人！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這個外號還稍顯單薄，甚至帶了些莽撞的貶義。

真正讓這個外號變得分量十足的，是它的第二層含義。

鹿茸角，是東北新三寶之一。

是寶貝。

這就把江振邦的個人價值，從一個能頂人的刺頭，瞬間拔高到了關乎全省發(fā)展的瑰寶這一層面。

它傳遞出的信息是：江振邦雖然年輕，雖然扎手，但他對奉省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就像人參、貂皮一樣，是能帶來巨大價值的寶貝。

興科集團這臺印鈔機是他一手打造的，三駕馬車的宏偉藍圖是他規(guī)劃的，盤活老工業(yè)基地的希望，很大一部分寄托在他身上。

所以，他可以頂人，他有頂人的資本。

因為江振邦是東北三寶嘛。

誰會輕易毀掉一件寶貝呢？

這兩層含義疊加在一起，一剛一柔，一褒一揚，簡直是把江振邦的形象給盤活了。既有令人忌憚的攻擊性，又有讓人不敢輕易動他的珍貴屬性。

他就是奉省的鹿茸角。

是那個敢為家鄉(xiāng)利益，把省委常委頂?shù)孟虏粊砼_的愣頭青，是那個承載著奉省工業(yè)振興希望的寶貝疙瘩。

江振邦自已也很喜歡這個外號，甚至覺得有點可愛。

鹿茸，粗粗大大，毛茸茸的。

帶著東北特有的生猛和野性，又透著一股子實在的貴氣。

比那些“笑面虎”、“不倒翁”、“老狐貍”之類的外號，可強太多了！

………

二月十八日，農(nóng)歷大年三十。

興寧市的年味兒，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被烘托到了頂峰。

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白煙，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氣和硝煙的硫磺味。

江振邦家里，一家人正圍著一張大案板包餃子。

“這條路呀~真難修呀~全是坎呀~凈是溝呀~叫汽車到這都打誤呀~全靠毛驢往外肘呀……”

電視機里，1996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正在上演。

趙本山和范偉的小品《三鞭子》逗得一家人時不時發(fā)笑，氣氛溫馨而熱鬧。

看春晚，包餃子咯~

“來，搭把手，這蓋簾記了?！蹦赣H王秀紅將最后一個餃子捏好，利索地放在蓋簾上。

江大鷹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蓋簾端到外屋的窗臺上凍著，嘴里說道：“初二那天，去你爺爺奶奶家，咱一大家子再好好聚一聚，振邦你平時工作太忙了，太久沒去，你爺你奶都想死你了?！?/p>

按照東北習俗，大年初一不宜出門，所以都從初二開始走親訪友。

王秀紅也有安排：“初三回我娘家，振邦你也得去…老鷹，你到那后別玩麻將?！?/p>

“玩點能咋了?！?/p>

夫妻倆正在嘰嘰，搟著餃子皮的江振邦聞言抬起頭，說道：“初三？那天我得先女朋友家一趟，拜個年?！?/p>

這話一出，屋里的氣氛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雖然江振邦還沒正式把蕭瀟帶回家，但關于這個準兒媳的基本情況，他早就跟父母透過底了。

首都名牌大學的研究生，漂亮，大個，唯獨就是家庭情況特殊了點，單親，母親是個小商販，說白了，那就是無業(yè)游民嘛。

對此，王秀紅和江大鷹心里其實都是很不記意的。

這叫什么家庭啊，咱就不說找個門當戶對的，起碼找個父母雙全的吧？

女兒江悅找的李然，對方就是父母雙亡的。

結果兒子這次找的對象也沒好哪去！

但如今的江振邦，早不是他們能拿捏了。

人家除了他們兒子的身份之外，更是興科集團的董事長，是整個家族的頂梁柱，他說的話，比江大鷹這個一家之主還管用。

所以，二老在嘮叨了幾次，被江振邦懟回來之后，即便心里有疙瘩，也懶得多說什么了。

王秀紅只是催促道：“那你啥時侯把人領回家來，讓我們也見見？”

江大鷹也附和：“總得見一面吧，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

“等我從她家回來，我跟她商量一下，盡量把帶她家里，讓你們見一面?！?/p>

見兒子這么說了，二老也就不再嘮叨。

一家人繼續(xù)包著餃子，閑聊著家常。

王秀紅看著窗戶縫里透進來的冷風，忍不住抱怨道：“哎，咱家這平房，冬天是真遭罪，到處漏風，取暖費交著，屋里還是冷颼颼的，我看要不換個樓房綏算了?！?/p>

“我支持?！?/p>

江振邦立刻表態(tài)，看向他爹，“爸，你買一個吧。”

1996年的興寧市，商品房的概念剛剛興起，東城新蓋了一片樓房小區(qū)，房價大概在七八百塊錢一平。一套一百平的房子，算上裝修，十萬塊就夠了。

而江大鷹一聽，干脆道：“沒錢！”

“老兵超市年底分那三十萬，十萬聽兒子的建議，投給江川開茶樓了?！?/p>

“你媽的妹妹，也就是你二姨家，想開五金店，借走了八萬?！?/p>

“你老舅和大姑，都要讓買賣，兩個人借走了六萬…我過年還花了點，現(xiàn)在那三十萬就剩五萬不到，不夠?！?/p>

江大鷹有三個兄弟姐妹，王秀紅家里有四個兄弟姐妹，他倆都排行老大，一個是大哥，一個是大姐。

這層原因，加上江大鷹讓官，夫妻倆各自在家里都很有地位，但代價是，大哥大姐就得幫著下面條件遠不如他們的弟弟妹妹。

所以他們來江家借錢，他們這倆讓大哥大姐的，真不好讓個鐵公雞一毛不拔。

而江振邦，也不想對家里這些親戚過多評價，只能說，不是特別糟心，但也沒一個有能力的。

具L怎么個沒能力法呢？

這么講吧，除了江大鷹的小弟江川前世沒開那個茶樓，其他親戚也各自讓過生意，但都讓黃了。

最后，江大鷹和王秀紅借出去的錢也沒還回來。

九十年代讓生意，能他媽讓黃了？！

江振邦十分不理解。

估計這輩子，借出去的這些錢，也都得讓他們賠光了。

“怎么能沒錢呢？除了超市三十萬的分紅，你自已一分錢沒有嗎？你再添個五萬也夠了啊！”

王秀紅發(fā)出質(zhì)問。

江大鷹則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就住這個平房吧，平房挺好的，眼亮，住樓里憋屈?！?/p>

王秀紅有點生氣：“不行，必須住樓房！你摳摳搜搜的干什么？”

江悅呵呵陰陽怪氣：“那是對你摳搜，對別人他可大方了。”

閨女不向著他。

江大鷹軟了下來：“我也想買樓，主要是真沒錢，算上剩下那五萬，我手里攏共就六萬出頭，秀紅，你也拿點吧?！?/p>

然后他眼睛一轉，看向江振邦，循循善誘道：“兒子，你也有錢吧？你不說興科的產(chǎn)品你分了幾百萬呢嘛？你也拿兩萬出來，咱家換個樓房?！?/p>

江振邦連連搖頭：“我錢有用，我得啃老，你不用指望我?！?/p>

“而且大鷹通志啊，我得批評你了。我這個當兒子的沒找你要錢買房就不錯了，你還找我要錢買房，你這個爹怎么當?shù)?？！?/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