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納在風雪中駛?cè)胧姓笤?,江振邦推門下車。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快步走進辦公樓,暖氣撲面而來,驅(qū)散了滿身的寒意。
市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江振邦象征性地敲了兩下,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夏朗和劉學義兩人正對著吞云吐霧,腳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塞滿了煙頭。
見江振邦進來,夏朗捻滅了手里的煙,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
“坐。”
劉學義也把煙按熄,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濃茶,臉色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江振邦心里門兒清,面上卻是一副狀況外的模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
夏朗問:“釀酒廠的情況你知不知道?”
“昨天上午我就回公司了,怎么了?”
夏朗瞅瞅他,又看向劉學義。
劉學義皺眉道:“孫書記正在和紀委徐震書記溝通,商量怎么處理釀酒廠的問題,你是什么想法?”
“我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啊?!?/p>
江振邦繼續(xù)裝糊涂。
劉學義懶得說話,夏朗言簡意賅地把事情簡略講了一遍。
從督察組進駐,到舉報信箱被塞爆,再到財務(wù)科、銷售科的人被突擊審訊后全線崩潰,最后到王長海等人涉嫌巨額貪腐、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初步結(jié)論。
“證據(jù)太扎實了,幾個副組長的意思是,這已經(jīng)不是違紀,是犯罪,必須立刻雙規(guī),然后移交司法。”
夏朗的語速很快:“但是,從昨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副市長和一位常委向我過問此事,還有兩位上級領(lǐng)導也致電表達了關(guān)切?!?/p>
他沒說上級領(lǐng)導是什么級別,也沒說這些人是什么態(tài)度,但意思不言而喻。
劉學義看江振邦:“這顆雷是你點的,現(xiàn)在炸了,你說說這事兒該怎么收場?”
這怎么是我點的雷呢?!就算你是領(lǐng)導,也不可以胡亂攀咬?。?/p>
江振邦委婉抗議:“雖然成立督察組是我提議的,但這是市委市政府拍了板的,選擇釀酒廠作為第一個入駐對象,也是四個副組長商議的結(jié)果,具體工作也是他們帶著成員做的?!?/p>
“現(xiàn)在督察組第一天,就有了如此突出的成果,和我沒多大關(guān)系,全是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有方…領(lǐng)導,您千萬不能把功勞算在我身上,我受之有愧?!?/p>
劉學義指著他,對夏朗冷笑道:“你看吧,我就說他是年齡不大,耗子成精,老奸巨猾啊!”
夏朗表情沉重地點點頭,接著看向江振邦,語氣嚴厲:“督察組是你提議成立的,選擇釀酒廠做第一個入駐對象,也是你跟崔浩提的建議,你以為我們不知道?”
“整個國企改革工作,你也是發(fā)起者,現(xiàn)在你既是興科的董事長,又是改革小組和督察組的成員,哪個身份你都跑不掉?!?/p>
“現(xiàn)在出了事,你有責任也有義務(wù),為市委市政府拿出解決辦法,不要敷衍搪塞,推三阻四!”
江振邦臉上謙遜的呵呵笑:“領(lǐng)導,我就一個小副科,興寧市二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全在您這些市委常委的肩上挑著,我哪有那么大責任???”
“我最多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給各位領(lǐng)導出謀劃策,對這些涉嫌腐敗犯罪的公職人員該如何處理,我是真不太懂,但…黨紀國法怎么規(guī)定就怎么辦嘛,要不就按領(lǐng)導的指示辦?!?/p>
“……”
劉學義和夏朗對視無語。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紅色座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劉學義拿起話筒,只聽了兩句,便站起身,對夏朗和江振邦道:“上樓吧,孫書記叫我們過去?!?/p>
“我也去?”
江振邦指著自已:“我就沒必要去了吧?我連個正科都不是,還去干什么?”
劉學義眼皮一跳,他這是第幾次聽到江振邦的抱怨什么正科副科了?
話里有話啊!
夏朗拽起他的胳膊:“你還打算讓孫書記親自下來請你?”
你讓他給我打個電話也行??!
江振邦懶洋洋地緊了緊大衣,起身跟著兩位領(lǐng)導邁步上樓,他是最后一個進屋的。
“書記?!?/p>
“坐吧?!?/p>
市委書記孫國強的辦公室里,氣氛比樓下還要壓抑。
除了孫國強,還有兩個人,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張政平,以及紀委書記徐震。
江振邦也沒想到,和張政平約好了吃晚飯,這次卻提前見面了。
對方穿著黑褲白襯衫,戴著副黑框眼鏡,很儒雅的樣子,臉型與女兒張佳莉略有些相像。
“小江會不會抽煙?”
“不會,謝謝您啊。”
張政平正和二人抽著煙,見他們過來,拿出煙來散了一圈,江振邦擺手婉拒并道謝。
幾人坐下后,也沒有過多寒暄,張政平更沒有提及女兒的事情。
孫國強看了一眼坐在門口位置的江振邦,便直接切入了正題:“王長海這批人,問題很嚴重,證據(jù)也很確鑿,民憤極大。”
“按道理來說,應(yīng)該先雙規(guī)起來,確定了口供后,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絕不姑息……你們有什么想法,都說一說。”
“……”
眾人沉默了數(shù)秒,張政平率先開口接話:“書記說的對,但我們也要考慮到后續(xù)的影響?!?/p>
“督察組這才剛進駐第一家國營廠,就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如果后續(xù)直接移交司法,把孫長海等人明正典刑,會不會把其他廠的廠長都嚇破了膽?”
“會不會對我們接下來的改革工作,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阻礙和抵觸情緒?改革,畢竟還是要依靠他們?nèi)?zhí)行的?!?/p>
紀委書記徐震沉吟道:“可從另一個方面說,如果不嚴懲,不把王長海這個頂風作案的典型打掉,殺一儆百,那我們改革的決心何在?督察組的威信何在?后續(xù)的工作恐怕更難推行?!?/p>
好話賴話全讓你們說了!
江振邦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眼觀鼻,鼻觀心,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哪里是商量對策,這分明是一場高級別的甩鍋大會。
王長海這顆雷,炸得太響了。
證據(jù)確鑿到燙手,民怨沸騰到無法忽視。
在這種情況下,誰敢說一個不字,誰敢提出從輕發(fā)落,那不光是政治糊涂,更是與全廠職工、與黨紀國法公然為敵。
可問題是,誰又敢拍板直言說:嚴懲不貸,移交司法??
你還真打算把王長海槍斃了?不可能的!
國營廠的廠長們,彼此之間盤根錯節(jié),背后牽扯著市里甚至省里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動了一個王長海,就等于捅了整個馬蜂窩。
今天你把王長海送進監(jiān)獄,吃花生米,明天那十幾個廠長人人自危,消極怠工、轉(zhuǎn)移資產(chǎn)、煽動工人鬧事,畏罪潛逃……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到時候,整個興寧市的工業(yè)體系都可能陷入癱瘓,這個責任誰來負?這個場面如何收拾?
當然是誰提出‘嚴懲不貸’誰來收爛攤子嘛。
江振邦認為自已猜到這次他們叫他來的真實目的了,他們就是沒憋好屁。
大概率覺得他年輕,沖動,急公好義,想讓他開這個口。
為什么選他?
首先,各位領(lǐng)導都不方便開這個口,會得罪人,會破壞官場不成文的默契。動一個王長海,就可能牽扯出一串人情世故。
其次,江振邦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讓他來開口定性,是解鈴還須系鈴人的政治邏輯。
而且他的身份和王長海一樣,也是國企負責人,還是興科模式的締造者。
由江振邦來批判王長海這種企圖掏空國企的蛀蟲,是政治正確,最具說服力,也最能占據(jù)道德高地,別人都不會說什么。
只要江振邦一開口,大家立刻有了由頭。
即便上面領(lǐng)導或其他常委反對,說為什么不撈一撈,孫國強也會說:沒辦法啊,事情性質(zhì)太惡劣了,小江也是國企老總,人家堅持說要嚴辦,我還能攔著嗎?
如果事情辦成了,國企改革順利推下去,功勞是領(lǐng)導們的,因為是他們慧眼識珠,支持了江振邦的正確路線。
如果事情辦砸了,引發(fā)了國企廠長們的集體反彈,那責任就是他江振邦年輕氣盛、操之過急,沒能深刻領(lǐng)會領(lǐng)導“穩(wěn)妥推進”的精神……
所以,江振邦默默退后半步。
你們愛誰誰,我只負責給你們整活,為你們添堵!
還想讓我疏通?那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