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時后,巨大的轟鳴聲撕裂了陜州軍區(qū)的夜空。
一架軍用直升機在探照燈的光柱中,卷起漫天狂風,穩(wěn)穩(wěn)降落在停機坪上。
早已等候在此的孫文杰和江援朝立刻迎了上去。
艙門打開,徐建軍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出現在門口,他身后,幾名醫(y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一副擔架抬了出來。
擔架上,江老爺子雙目緊閉,呼吸微弱,那股腐朽的氣息仿佛凝成了實質,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沉重。
江援朝一個箭步沖過去。
“路上平穩(wěn),老爺子情況沒有惡化?!毙旖ㄜ娧院喴赓W,目光落在孫文杰身上,“地方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孫文杰立刻點頭,“離這不遠的一處獨立小院,絕對安靜,也絕對安全?!?/p>
一行人不敢耽擱,迅速將老爺子轉移到早已備好的救護車上,一路疾馳,住進了那處戒備森嚴的小院。
安頓好一切,又讓廚房準備了些簡單的吃食,忙完已是后半夜。
孫文杰看著江援朝布滿血絲的雙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p>
江援朝沒有作聲,只是死死盯著老爺子沉睡的臉,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而此刻的青蓮公社,江沐的院子里,卻飄散著一股與這份緊張截然不同的、霸道的肉香。
他用泥巴糊了個簡易的土窯,將劈好的木柴在里面點燃,等燒透了,再用水澆滅,捂在里面。
這是最原始的制炭方法,雖然煙火氣大了些,但烤出來的東西,卻帶著一股果木的清香。
此刻,幾塊肥瘦相間的豬肉被他用削尖的樹枝穿著,架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激起一簇簇火苗,也將那股誘人的焦香,送出了老遠。
“我的乖乖!江沐你小子這是在做啥好東西?”
人未到,聲先至。
李有柱循著味兒就摸了過來,他使勁嗅了嗅,饞得直吞口水,“光聞著這味兒,俺就知道肯定好吃!”
“姑父來了,”江沐抬眼笑了笑,將一串烤得金黃的遞了過去,“嘗嘗?”
李有柱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往嘴里送,燙得他直嘶哈,卻怎么也舍不得吐出來。
“香!真他娘的香!”他含糊不清地贊嘆著,三兩口就干掉了一串。
院子里,陳小軍和幾個相熟的知青早就圍坐一圈,人手一串,吃得滿嘴流油。
這個年代,能見到葷腥已是難得,更別提這種滋味濃郁的烤肉了,對他們而言,不亞于后世的滿漢全席。
幾杯劣質的苞谷酒下肚,李有柱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他突然一拍大腿:“對了江沐,下午的時候,那個新來的叫趙倩的女知青來找我了。”
“哦?她找你做什么?”江沐隨口問著,手上熟練地翻動著肉串。
“哼,城里來的女娃子,就是花花腸子多!”李有柱撇了撇嘴,一臉不屑,“她跟我說,看村里的娃子們大字不識一個,想在村里辦個識字班,當老師教娃子們讀書。這不是扯淡嗎?俺看她就是不想下地掙工分,變著法兒的偷懶!”
“當老師?”江沐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里多了幾分認真,“這是好事啊。”
“好啥?。俊崩钣兄灰詾槿?。
“李隊長,你想想,咱們大隊里,除了知青,有幾個會寫自己名字的?”江沐的聲音平靜卻有力,“再過十年二十年,難道還讓咱們的孩子們,繼續(xù)當睜眼瞎的文盲嗎?”
文盲兩個字一出,李有柱臉上的不屑瞬間凝固了。
對啊,他自己就是個大老粗,開會做報告都得讓文書代筆,那種憋屈,他比誰都清楚。
他當時光顧著覺得趙倩是想偷懶,想都沒想就給人家頂了回去,現在被江沐這么一點,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
“壞了!”他一拍腦門,“俺當時直接把人給罵走了,說她不切實際。這……這可咋辦?”
江沐笑了笑:“這有什么難的。咱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誰會天天盯著?你覺得是好事,那就去做。上面查起來,就說是為了響應掃盲號召,誰也說不出個錯來?!?/p>
“可……”李有柱又猶豫了,“把娃子們送去讀書,一天就少了一半的勞動力,挖豬草、撿糞、割牛草……哪樣不要人?社員們怕是沒幾個愿意的?!?/p>
“那就讓他們自己選?!苯宓难凵竦?,“誰愿意讓自家孩子當一輩子文盲,那誰也攔不住。路是自己選的,怨不得別人。”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反駁的道理。
李有柱猛地站了起來。
“你說的對!這事兒,俺得去找高書記說道說道!不能讓咱們青蓮公社的根,爛在土里!”
說完,他風風火火地就走了,連烤肉都忘了再拿一串。
第二天上午,陽光正好。
江沐正在院子里整理他那些寶貝草藥,一輛熟悉的吉普車停在了門口。
孫文杰和江援朝從車上走了下來,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眼底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江沐兄弟。”孫文杰先開了口,聲音有些干澀,“人……已經接到了。不知你今天,方不方便過去看看?”
“隨時可以。”江沐點點頭,放下手中的草藥,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看得出,這兩人狀態(tài)不對。
坐上顛簸的吉普車,車內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車子開出公社,駛上土路,孫文杰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江沐兄弟,有件事……我們覺得必須得讓你知道?!?/p>
江沐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
孫文杰的臉上滿是歉意,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事情的起因,說來……有些復雜,也有些……荒唐。援朝的大哥,也就是江部長,因為擔心老爺子的病情,就派人……調查了一下你的情況?!?/p>
江沐的眉梢微微一挑,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然后呢?”
“然后……他們查到了你父親江東山。江部長……昨天中午,親自去見了他一面,只是想從側面了解一下你的情況,看你是否真的有家學淵源。”
孫文杰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不敢去看江沐的眼睛。
“結果……就在昨天下午,你父親江東山,和你繼母蘇紅霞,給你發(fā)了一份電報,同時,還在派出所開具了證明……”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接下來的話重若千鈞。
“他們……公開宣布,與你斷絕父子關系?!?/p>
然而,聽了這話,江沐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皮都沒多眨一下。
他甚至不用想,都能猜到蘇紅霞那張因為得計而扭曲的臉,和江東山那副懦弱又痛苦的表情。
可笑,又可悲。
“江沐同志,對不起!”
“此事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們冒然接觸,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你要打要罵,我都受著!任何補償,只要我江家拿得出來,你盡管開口!”
江援朝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