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在方云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

他眼中的狂熱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復(fù)雜與愧疚。

他緩緩地低下了頭，聲音沙啞。

“屬下……記得?！?/p>

許元點了點頭，收回了手，轉(zhuǎn)身走回書案旁。

他凝視著燭火，幽幽地開口。

“那你再告訴我?！?/p>

“當(dāng)初的長田縣，是什么樣子？”

“我們，費盡心血，將長田縣打造成如今這個樣子，是為了什么？”

方云世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答案。

許元也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是為了讓那些像你我一樣，曾被戰(zhàn)亂所苦的人，能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p>

“是為了讓那些孩子，有書讀，有飯吃，不必在小小年紀(jì)就去面對世間的殘酷?！?/p>

“是為了讓那些老人，能含飴弄孫，安享晚年，而不是倒斃在逃難的路上?！?/p>

“我們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避免戰(zhàn)亂么？”

許元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直刺方云世的內(nèi)心。

“可你剛剛說了什么？”

“謀反？”

“席卷天下？”

“云世，你告訴我，一旦我們這么做了，天下將會如何？”

“是不是又要烽煙四起，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是不是又要讓無數(shù)個曾經(jīng)的你，再次流離失所，和野狗搶食？”

許元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重。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方云世的心上。

“那樣做的話，我們和那些掀起戰(zhàn)亂，視百姓如草芥的亂臣賊子，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許元，豈不就成了天下的罪人？”

“……”

方云世徹底無言以對。

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幾個耳光。

是啊。

大人說得對。

他們拼盡全力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守護(hù)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

可自己剛剛，竟然為了大人的安危，想親手將這一切都給毀掉。

自己……真是糊涂透頂。

“撲通”一聲。

方云世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大人……屬下知罪。”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懊悔與自責(zé)。

許元看著跪在地上的方云世，輕輕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將方云世攙扶了起來。

“起來吧?！?/p>

“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此事不怪你?！?/p>

“但是，云世，你要記住。我們的初心，永遠(yuǎn)不能變。”

方云世眼眶泛紅，重重地點了點頭。

“屬下……謹(jǐn)記大人教誨?！?/p>

可是，道理歸道理，他心中的擔(dān)憂，卻絲毫未減。

“可是大人，您此去長安，真的是……”

許元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臉上，重新恢復(fù)了那份云淡風(fēng)輕。

“我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后，他將目光投向窗外，望向那片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土地。

“我走之后，不管我回不回得來?！?/p>

“這長田縣，都拜托給你和周元了?！?/p>

“這里，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心血?！?/p>

“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這里的繁華繼續(xù)下去，讓這里的百姓，能一直過著好日子?！?/p>

“決不能，辜負(fù)了我?！?/p>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鄭重。

這不是命令，而是一種托付。

一種，將自己的一切，都交到對方手里的托付。

方云世虎目含淚，猛地一抱拳，躬身到底。

“大人放心！”

“只要我方云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長田縣，出半分差池！”

許元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方云世那張依舊寫滿擔(dān)憂的臉，忽然笑了。

“行了，別一副奔喪的表情。”

“誰告訴你，我此去就一定回不來了？”

方云世一愣，抬起頭。

“大人？”

許元走到椅子旁，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你動腦子想一想。”

“那位陛下，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命，何必這么麻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一國之君，我是他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一紙詔書，一杯毒酒，甚至都不用，隨便安個謀逆的罪名，派一支軍隊過來，就能把我連同整個長田縣，碾得粉碎。”

“他犯得著，讓江夏郡王李道宗和趙國公、鄂國公帶著玄甲軍親自跑一趟？”

“他們是吃飽了撐的嗎？”

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方云世混沌的思緒，瞬間清明了許多。

對啊。

皇帝若真要殺大人，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這里是長田縣，是大唐的疆土。

皇帝想在這里殺一個七品縣令，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他這么做，必然有別的深意。

“所以……”方云世試探著問道。

許元將茶杯放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所以，他帶我回長安，應(yīng)該不是想立刻殺我?！?/p>

“不管怎么說，此去，未必就是萬劫不復(fù)！”

許元沒有說下去，但方云世已經(jīng)明白了。

方云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了點頭。

“屬下明白了?！?/p>

“大人此去，務(wù)必萬分小心?！?/p>

“長田縣這里，有屬下和周元將軍，您大可放心?！?/p>

許元“嗯”了一聲，似乎對這個結(jié)果很滿意。

他端起茶杯，剛想再喝一口，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動作一頓。

“對了，還有一件事?！?/p>

他的神色，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嚴(yán)肅。

方云世見狀，也立刻收斂心神，躬身肅立。

“大人請吩咐?！?/p>

許元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一連串極富節(jié)奏感的輕響。

“我走之后，朝廷，一定會派人來?！?/p>

“來徹查長田縣的一切?！?/p>

“查我們的戶籍，查我們的稅收，查我們的工坊，但最關(guān)鍵的……”

許元的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精光。

“是查我們的軍隊。”

方云世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大人，您的意思是？”

“如今，我們長田縣名義上只有一個守備軍營，但實際上，周元麾下的長田軍，加上各處礦場、商隊護(hù)衛(wèi)，以及正在輪訓(xùn)的民兵，總兵力已經(jīng)超過了十萬之?dāng)?shù)。”

許元緩緩說道，聲音壓得極低。

“這個數(shù)字，太扎眼了?！?/p>

“一個縣，擁兵十萬，這是哪個帝王都不可能允許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