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許元,也有一瞬間的沉默。
他的心,也并非鐵石所鑄。
這些人,是他大唐的兵。
他們的勇猛,他們的功勞,他都記在心里。
殺了他們,他比誰都痛。
可是……
他今天站在這里,代表的不是許元自己。
他代表的,是軍法!
是規(guī)矩!
今天他若是心軟,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所謂的“一視同仁”,將徹底淪為一個笑話。
信任的城墻,一旦出現裂縫,便再也無法彌合。
許元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那股寒意,從鼻腔直入肺腑,讓他那顆有些動搖的心,重新變得堅硬如鐵。
再次睜開眼時,他眼中所有的不忍與掙扎,都已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決然。
“軍法,無情?!?/p>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牛二等人,緩緩吐出四個字。
“本將今日若是饒了你們,如何向被你們毆打的袍澤交代?”
“如何向這數萬將士交代?”
“又如何,向我大唐的軍法交代?”
牛二等人的眼中,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徹底熄滅了。
他們的身體,頹然垮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是啊。
軍法如山。
他們犯了法,就該受罰。
只是……不甘心啊。
許元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寫滿絕望的臉,話鋒卻忽然一轉。
“但是?!?/p>
他的聲音,多了一絲復雜的情緒。
“你們的罪,是軍法之罪?!?/p>
“你們的功,本將也從未忘記?!?/p>
“你們,都是為大唐流過血的好漢子?!?/p>
“你們死后,你們的家人,本將會親自照拂?!?/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所有人,聲音沉重而清晰。
“本將在此立誓?!?/p>
“待回到長安,便將他們的家人,盡數接到我的許元的府上?!?/p>
“他們的父母,便是我的父母。他們的妻兒,便是我的親眷?!?/p>
“本將親自奉養(yǎng),絕不讓他們受半點委屈,受半點欺凌!”
“若違此誓,天人共戮!”
若違此誓,天人共戮!
最后八個字,如同九天驚雷,滾滾蕩蕩,砸在校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風,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
他們呆呆地看著點將臺上那個年輕的身影。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重如泰山。
跪在地上的牛二等人,徹底呆住了。
他們眼中的絕望、不甘、怨毒,在這一刻,盡數融化,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滾燙的情緒所取代。
他們想過求饒,想過怒罵,想過用最后的生命來詛咒這個斷送了他們前程的年輕將軍。
卻唯獨沒有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個承諾。
一個讓他們死而無憾的承諾。
“呵……”
牛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在死寂的校場上,顯得格外突兀。
他緩緩抬起頭,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他看著許元,眼神中再無半分怨懟,只剩下一種解脫與釋然。
“將軍……”
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
“有你這句話,夠了?!?/p>
“俺牛二,是個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p>
“俺只知道,誰對俺好,俺就拿命對他好?!?/p>
“俺也知道,軍法如山,犯了錯,就得認。”
他掙扎著,用膝蓋在冰冷的地面上挪動,對著許元,重重地磕下了最后一個頭。
“砰!”
額頭與凍土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將軍的恩情,俺牛二……來世再報了!”
說罷,他猛然直起身子,眼中爆射出一股決絕的兇悍之色。
他轉頭,看向身旁那幾名同樣淚眼婆娑的袍澤,咧開嘴,露出一口被血染紅的牙齒,笑了。
“弟兄們!別他娘的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們!”
“咱們是大唐的兵!是跟著將軍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漢子!”
“死,也要死得像個爺們!”
“別讓將軍為難,也別讓高句麗那幫人,看了咱們的笑話!”
話音未落,他猛地扭過頭,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身后那個手持鬼頭刀,滿臉為難的劊子手。
“兄弟!借你刀一用!”
不等劊子手反應過來,牛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整個人如同一頭發(fā)狂的公牛,脖頸猛地向前一挺!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輕響。
殷紅的鮮血,如同噴泉般,從他的脖頸大動脈中狂飆而出,在冬日的陽光下,濺起一道凄厲而又壯烈的弧線。
牛二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瞪大了雙眼,死死地望著點將臺的方向,嘴巴張了張,似乎還想說什么。
但最終,他眼中的光芒,還是迅速黯淡了下去。
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塵埃四起。
“牛二哥!”
其余幾名罪卒見狀,目眥欲裂。
下一刻,他們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將軍!保重!”
“來世,還做大唐兵!”
“殺!”
幾聲怒吼,幾乎同時響起。
他們竟是主動迎向了那冰冷的刀鋒,用自己的脖頸,抹過了那一道道死亡的寒光。
噗嗤!噗嗤!
鮮血染紅了點將臺。
凜冽的寒風中,彌漫開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前后不過數息之間,幾條鮮活的生命,便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終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整個校場,死一般的寂靜。
無論是唐軍將士,還是高句麗降卒,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得心神俱裂。
許元站在臺上,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他的嘴唇緊緊抿著,臉色蒼白。
即便是他,見慣了生死,此刻胸中也有一股郁氣翻騰不休,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不遠處觀禮的席位上。
江夏郡王李道宗臉色一變,下意識地便要起身。
“這……這成何體統(tǒng)!”
身為宗室名將,他無法容忍士卒以如此方式自戕于陣前。
然而,他剛一動,一只沉穩(wěn)有力的手,便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長孫無忌。
“王爺,暫且坐下?!?/p>
長孫無忌的目光,如同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右側高句麗降卒的方陣。
他壓低了聲音,緩緩道。
“王爺你看。”
“看那些高句麗人的眼神?!?/p>
李道宗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心頭猛地一震。
只見以降將高延壽、高惠真為首的所有高句麗將士,此刻個個挺直了脊梁,臉上寫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動容。
他們的眼神中,有驚駭,有敬畏,有欽佩,更有……一種名為歸屬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
長孫無忌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輕聲嘆道。
“許元這一手,當真……鬼神莫測?!?/p>
“用幾個必死之人的性命,換八萬大軍的……歸心。”
“這筆買賣,劃算。”
“太劃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