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見雪的魂體沉默地蜷縮在陰暗的角落，看著被囚禁于此的云深。

他伸出手，徒勞地想要碰觸，指尖卻一次次穿透那具日益陌生的軀殼。

所以他只能抱著頭，將臉埋入虛無的膝間，魂體劇烈地顫抖著。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心口的位置，像是被細密的針反復(fù)穿刺，泛起綿長而尖銳的痛楚。

難受，除了難受，還是漫無邊際的難受。

他好后悔……

他想出去，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后來，云深被放了出來。

樓見雪看著他的師尊，一步步走向無可挽回的深淵。

云深回到了人前。

他依舊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樣，地位水漲船高。在不明真相的弟子眼中，他仍是那個驚才絕艷的無憫。

可只有樓見雪看得見那風(fēng)光霽月下的污穢。

他看見師尊在會徒手掏出牢獄囚犯的心臟，面無表情地吞食，以壓制體內(nèi)日益狂暴的魔性。

樓見雪試圖阻攔，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尊在罪孽中越陷越深，再也……回不了頭了。

最終的爆發(fā)，在玄玦真人沖擊渡劫期的那一日。

九天雷動，萬眾矚目。

但本該淬煉仙體的煌煌天雷，化作毀滅死劫，轟然反噬！

玄玦真人身形巨震，道基崩碎，血灑長空，從云端墜落。

飛升，失敗了。

云深干的。

可是他又以他一身魔血，使用禁術(shù)強行吊著玄玦的心脈，維持在一種人不人魔不魔的詭異狀態(tài)。

樓見雪的魂體僵在半空。

他明白了。

恨是真的，恨他當年的不公與冷漠。

所以他報復(fù)，讓他功敗垂成，從云端跌落。

用最慘烈的方式，讓他活著，承受無盡的折磨，也讓自已……永遠活在弒父的罪孽的枷鎖中。

師尊……

您這是在懲罰他，還是在懲罰您自已？

后來，他跟著云深去了很多地方，也看見了年幼的自已。

許多曾被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拼湊完整。

為何當年師尊會恰好出現(xiàn)在那荒僻之地？為何會出手救下他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

答案殘酷而清晰。

因為當時，云深就在那里。

他或許本就是這場屠殺的旁觀者，甚至是參與者之一。

然而，當云深的目光，落在那個被推下馬車的孩子身上時。

然后，他出手了。

沒有理由，沒有言語。

只是一道劍光拂過，逼退了靠近的魔物。

魂體狀態(tài)的樓見雪，望著火光映照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原來那場拯救，并非偶然的善念。

是師尊在那個孩子身上，看到了當年同樣被眾人拋棄在卻被扶?師叔救起的……他自已。

師尊啊師尊……

這因果輪回，何其殘忍。

他懸浮在虛空之中，眼眸失去了焦距，魂體劇烈地波動著。

一種幾乎要將靈魂都融化的難過纏繞上心尖。為師尊，也為他與師尊之間這糾纏不清的宿命。

就在這時，四周的景象開始發(fā)生變化。

承載著過往的鏡花水月之陣，似乎感應(yīng)到了觀陣者心神的劇烈震蕩，開始悄然瓦解。

樓見雪徒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飄過的剪影碎片，卻發(fā)覺好像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記憶。

都很苦。

他望著這片正在歸于虛無的絢爛，最終緩緩閉上了眼睛。

幻境，徹底碎了。

樓見雪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

映入眼簾的，被月光鍍上一層銀輝的山谷輪廓，耳邊是潺潺的溪流聲。

鏡花水月，夢中千年，現(xiàn)實不過彈指一瞬。

他依舊在那片清泉邊，只是不知何時，他已被人從微涼的泉水中撈起，此刻正仰面躺在一株繁茂的桃樹下。

夜風(fēng)拂過，花瓣簌簌落下，有幾片輕盈地貼在他微濕的臉頰上。

他怔怔地躺著。

過了好久，他才緩緩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拂去臉上的花瓣，指尖觸及皮膚，感受到真實的體溫，才一點點確認自已已回到了現(xiàn)實。

他偏過頭，目光有些渙散地望向身側(cè)。

云深并未坐在岸邊，而是浸在冰涼的水里，只露出了半張臉。

水面沒過他鼻梁以下，如雪的長發(fā)在水中無聲地漂散開來，如同鋪開的銀色綢緞，幾縷發(fā)絲纏繞在他蒼白的頸側(cè)。

兩人隔著一小段距離，無聲地對視著。

過了許久，云深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他。

樓見雪被他看得有些無措，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緒被這冰冷的寂靜壓了下去，化作一種無奈的酸軟。

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沙啞，打破了沉默。

“師尊……水里……挺涼的?！?他頓了頓，輕聲補充道，“要不……先出來？”

云深眼睫幾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從水中抬起頭，水珠沿著他精致的下頜線不斷滾落。他并沒有立刻上岸，只是將下巴微微抵在清涼的水面上，眨不眨地望著樓觀雪。

“我后悔了?！?/p>

樓見雪微微一怔。

云深的目光微微垂下，看著水中自已破碎的倒影，聲音更輕了些，“帶你入陣……讓你看到那些。”

他停頓了很久。

“……我不想你……怕我?！?/p>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重新將臉埋回水中一半。

樓見雪心臟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尖端輕輕搔過，又酸又漲。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哽咽，聲音很輕。

“是，我承認……剛知道一切的時候，我害怕過。”

他看見水中的云深眼睫輕輕一顫，幾乎要完全沉入水中。

樓見雪毫不猶豫懷疑他是想淹死自已。

“但更多的，”樓見雪急忙接上，“是心疼，心疼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可以了嗎? 你快起來?！?/p>

水波晃動了一下，云深停下了這幼稚的動作，只露出眼睛望著他。

“看到你經(jīng)歷的那些……看到你一個人扛著所有……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不是害怕，也不是逃離……”

他頓了頓，鼓足勇氣，朝著泉邊伸出手，盡管指尖仍在微顫。

“是想給你一個擁抱。這個念頭，和我知道的那些事，并不矛盾?！?/p>

空氣再次陷入寂靜，只有水流聲潺潺。

突然，樓見雪感到腳踝處傳來一股輕柔的力道。清澈的泉水如同有了生命般，纏繞上他的腳踝，輕輕一拽。

“噗通！”

樓見雪猝不及防，整個人被拉入了微涼的泉水中，水花四濺。

他剛站穩(wěn)，抹去臉上的水珠，一個帶著淡淡冷香的身影便靠了過來。

云深站起身，伸出手臂，緩緩環(huán)住了他的腰，將濕透的白發(fā)腦袋輕輕抵在了他的肩窩。

“我不是對誰都好，你不要再推開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