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此時已是金秋十月,北大荒的風(fēng)里帶著凜冽的寒意,但在那片施用了“奉天造”尿素的田邊,幾個老農(nóng)正攥著鐮刀,手足無措地站著,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驚恐。
是真的驚恐。
種了一輩子地,跟黑土打了半輩子交道,誰見過這樣的苞米?
那桿子粗得像孩童的胳膊,顏色不是那種常見的枯黃,而是透著一股子精壯的青紫,哪怕到了收割的時候葉片子還跟刀片似的立著,割手生疼。
特別是那苞米棒子,以前要是能長出一尺長,那都得說是老天爺賞飯吃,得拿紅繩拴起來掛梁上當(dāng)種糧。
可現(xiàn)在,這一眼望過去全是那樣的大棒子!沉甸甸地墜著,硬是把那粗壯的桿子都拽成了彎弓。
密。
太密了。
人鉆進去,瞬間就沒了影,連風(fēng)都透不進來。
“這……這玩意兒咋割啊?”
一個老農(nóng)試探著揮了一鐮刀下去,“咔嚓”一聲,清脆倒是清脆,可手腕子被震得發(fā)麻,虎口生疼。
“這桿子硬得跟鐵條似的!”老農(nóng)回頭看著趙場長,眼神里全是難以置信,“場長,咱們以前那鐮刀是不是得淘汰了?這割一畝地,鐮刀得磨三回,人得累趴下兩個!”
趙場長站在田埂上,手里那個標志性的煙袋鍋子早就滅了,他也忘了點。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堵“糧食墻”。
他又扭頭看了看只隔了一條土溝的另一塊地。
那塊地沒用那個又騷又臭的白色顆粒,長出來的莊稼稀稀拉拉,桿子細得像筷子,風(fēng)一吹就倒,苞米棒子也就是巴掌大,看著那叫一個寒磣。
一邊是天上,一邊是地下。
僅僅隔了一條溝,就像是隔了兩個時代。
“累趴下?”
趙場長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像是含了一口沙子。
“累趴下也得給我割!別說累趴下,就是把牙崩了,爬著也得把這糧食給我收回去!”
他猛地跳下田埂,甚至沒走正路,直接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地里,像是個發(fā)了瘋的守財奴,兩只手死死地抱住一棵巨大的玉米桿。
他把臉貼在那冰涼粗糙的葉片上,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老臉就往下淌。
不種地的人,永遠不懂這種恐懼。
那是怕這是個夢,怕醒來之后還是那個畝產(chǎn)只有二三百斤,一家老小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窮年頭。
“稱重……快!去把地中衡給我抬來!”
趙場長在苞米地里嘶吼著。
“我要知道這一畝地到底能出多少斤!我要實數(shù)!少一兩老子都不依!”
那一天,北大荒的打谷場上,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響了一整夜。
會計的手都在抖,算錯了好幾回,不是他不專業(yè),是那數(shù)字實在太嚇人,他不敢信。
一千斤!
苞米畝產(chǎn)一千斤!
在這個普遍畝產(chǎn)只有三四百斤的年代,這就是神話。
可那堆積如山的金色糧垛子就聳立在那兒,實實在在,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也壓在了所有人的胃里。
穩(wěn)了。
這飯碗,算是徹底端穩(wěn)了。
……
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瞬間傳遍了全國。
奉天,這座北方的重工業(yè)心臟,還沒從打穿鋼板的喜悅中緩過神來,就立刻陷入了另一場更為瘋狂的圍攻。
化肥廠的廠長劉大有現(xiàn)在連辦公室都不敢回了。
他躲在車間的更衣室里,聽著外面走廊里那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操著各種方言的吵嚷聲,腦仁都要炸了。
“劉廠長呢?我知道他在里面!我也不是來鬧事的,我就要二百噸!只要給我二百噸,我把帶來的這一車皮臘肉都留下!”
這是西南那邊供銷社的,急得嗓子都冒煙了。
“二百噸?你做夢呢!我們省那是產(chǎn)糧大省,幾千萬張嘴等著吃飯,我們省長說了,拿不到化肥我就別回去了!劉廠長!老劉!咱們可是老鄉(xiāng)??!”
這是中原腹地的,更是急紅了眼。
劉大有縮在更衣柜旁邊,手里攥著那頂沾滿油污的工帽,心里那叫一個苦。
這哪是來買東西的啊,這簡直就是來搶親的!
要是以前,誰看得上他這個半路出家的化工小廠?現(xiàn)在倒好,那那個又臭又騷的氨水味兒,在這些人鼻子里簡直比百貨大樓里的雪花膏還香。
可是……
沒貨啊。
真的沒貨?。?/p>
他們那個廠本來就是為了配合“701工程”搞炸藥原料順手弄的副業(yè),利用的是鋼廠的焦?fàn)t廢氣,走的是低壓法。
這工藝確實巧妙,確實省錢,可它有個致命的缺點——規(guī)模太小。
那一套合成塔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加上檢修,一年撐死了也就幾千噸的產(chǎn)量。
幾千噸,聽著不少。
可你往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撒,那就跟往大海里撒一把鹽似的,連個味兒都嘗不出來。
劉大有甚至聽說有些地方為了這點化肥,兩個公社的社員差點沒打起來。
這“神肥”的名頭越響,他這個廠長的日子就越難過。
“唉……”
劉大有長嘆一聲,正準備把帽子扣臉上瞇一會兒,門突然被推開了。
他嚇得一激靈,剛想喊“沒貨”,卻看清了來人。
是曲令頤。
她穿著那身永遠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手里依然拿著那個厚厚的筆記本,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卻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曲……曲總工?您怎么走這兒來了?前門沒被堵死?”劉大有趕緊站起來。
“翻墻進來的?!?/p>
曲令頤指了指窗外,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外面的情況我看見了。比我想象的還要瘋。”
“可不是嘛!”劉大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大腿拍得啪啪響,“曲總工,您是明白人,您得給我想想辦法??!再這么下去我也得跟那些機器一樣,炸了!”
“辦法是有?!?/p>
曲令頤走到更衣室那張破桌子前,把筆記本攤開。
“但是劉廠長,咱們得把眼光放長遠點?!?/p>
“現(xiàn)在咱們這個廠也就是個小打小鬧的作坊??夸搹S那點廢氣,喂不飽全國六億人的肚子?!?/p>
她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圈。
“要想解決問題,光靠湊合是不行了?!?/p>
“我們要搞大的?!?/p>
劉大有湊過去一看,那個圈里寫著一個數(shù)字。
他數(shù)了數(shù)后面的零,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十……十萬噸?!”
他的聲音都在哆嗦。
現(xiàn)在的年產(chǎn)量才幾千噸,這一下子翻了幾十倍?
“不止?!?/p>
曲令頤搖了搖頭,手中的筆尖在紙上重重一點。
“這只是第一期。我的目標是——三十萬噸級的大型合成氨成套設(shè)備?!?/p>
“我們要把化學(xué)工業(yè)從作坊,變成真正的重工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