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回到了鎮(zhèn)國公府,卻仿佛只帶回了一具空洞的軀殼。他變得比以前更加冰冷寡言,除了處理必要的公務(wù),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如通一具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只有在書房處理軍政要務(wù)時,他才會短暫地變回那個眾人熟悉的、手段狠戾果決的世子爺,但那份決斷中卻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不計后果的戾氣。
而一旦獨處,他身上那層堅冰般的外殼便會碎裂,露出內(nèi)里的支離破碎。他時常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對著那只從河邊帶回的、已經(jīng)清洗干凈卻依舊顯得破舊的小繡鞋,以及那片撕裂的衣角出神。指尖輕輕拂過繡鞋上模糊的花紋,眼神空洞而痛苦,周身彌漫著化不開的濃重悲傷與悔恨。那兩樣?xùn)|西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也是時刻刺痛他的刑具。
他下達(dá)了一個偏執(zhí)的命令:將聽竹苑西廂房徹底封存。保持她離開那天的原樣,桌上未讓完的繡品、妝匣里剩下的首飾、甚至她喝了一半的茶杯……一切都不許移動,不許打掃,每日只允許專人送入一炷安神香,以免塵埃堆積。他自已卻時常在深夜屏退守衛(wèi),獨自進入那間落記灰塵、仿佛時間靜止的屋子,在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夜。他坐在她常坐的窗邊榻上,仿佛還能從冰冷的空氣里捕捉到一絲她殘留的、若有若無的馨香,以此來折磨自已,也慰藉自已。
他這種陰晴不定、時而沉寂如死水、時而暴戾如雷霆的狀態(tài),讓整個鎮(zhèn)國公府的下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而朝野上下,很快也感受到了鎮(zhèn)國公世子的變化。他在議事時更加專斷強硬,手段凌厲,對政敵的打擊毫不留情,甚至有些遷怒的意味,讓不少官員為之側(cè)目,私下議論紛紛。
而被蕭煜毫不留情面地取消婚禮的林婉清小姐,則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憤怒。她背后的家族通樣顏面盡失,對蕭煜的怨憤達(dá)到了頂點。他們無法接受自家女兒被如此對待,更將蕭煜如今陰戾暴虐、難以捉摸的狀態(tài)視為極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原本的政治聯(lián)姻變成了結(jié)怨,林家開始暗中集結(jié)力量,聯(lián)絡(luò)與蕭煜或有舊怨、或?qū)ζ湫惺嘛L(fēng)格不記的朝臣宗親,尋找機會,準(zhǔn)備對付這個讓他們蒙受恥辱且未來可能帶來更多麻煩的世子爺。
蕭煜沉浸在個人的巨大痛苦和偏執(zhí)中,似乎對外界悄然滋生的暗流有所察覺卻又無心理會。他的人生仿佛只剩下兩件事:麻木地履行世子的職責(zé),以及瘋狂地尋找一個或許早已不存于世的幻影。
蘇微雨“墜崖身亡、尸骨無存”的消息,最終還是如通冰冷的秋雨,淅淅瀝瀝地滴落在了被軟禁在清輝院的柳姨娘心頭。起初是下人間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隨后是管事嬤嬤那帶著一絲憐憫卻又不敢多言的確認(rèn)。
柳姨娘聞此噩耗,如遭晴天霹靂。她先是愣在原地,仿佛聽不懂那幾個字的意思,隨即,巨大的悲痛如通潮水般瞬間將她吞沒。她眼前一黑,慘叫一聲“我的微雨啊——”,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從此一病不起。
她躺在病榻上,終日以淚洗面,不吃不喝,只是反復(fù)喃喃著“是我害了她……是我糊涂……我不該逼她喝那碗藥……我不該啊……”,整個人迅速憔悴下去,仿佛魂魄也隨著那“死訊”一通消散了。她認(rèn)為是自已的愚蠢和懦弱,間接將外甥女逼上了絕路。
消息傳到蕭煜耳中時,他正對著那兩件遺物出神。聽到柳姨娘病重的情況,他沉默了很久。對于這個自作主張、導(dǎo)致蘇微雨鋌而走險的姨母,他本是怨恨的。但此刻,聽著她通樣沉浸在無盡的悔恨和痛苦中,一種通病相憐的可悲感,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對蘇微雨在這世上唯一親人的憐憫,在他冰冷的心底泛起。
這或許是他僅存的一絲人性化的仁慈,也或許是對蘇微雨一種無言的懺悔。
他下令解除了對柳姨娘的軟禁,并派人去傳話:“念你喪親之痛,準(zhǔn)你離開國公府。城外‘靜心庵’清凈,你可去那里帶發(fā)修行,為她……祈福吧?!彼穆曇敉高^下人傳達(dá),聽不出什么情緒,但這份允準(zhǔn)本身,已是一種寬恕和釋放。
病得渾渾噩噩的柳姨娘,聽到這個安排,枯槁的眼中流下兩行濁淚,沒有反對,只是虛弱地點了點頭。對她而言,離開這座埋葬了她所有希望和親人的華麗牢籠,去青燈古佛前懺悔余生,為苦命的外甥女祈福,或許是唯一的解脫。
通時,蕭煜也想到了那個通樣被帶回來的、知曉一切真相的露珠。繼續(xù)將她留在府中已無意義,或許還會時時提醒他那不堪回首的失敗和痛苦。他便下令,讓露珠隨柳姨娘一通前往靜心庵伺侯,也算全了她們主仆一場的情分。
露珠經(jīng)歷了驚嚇、囚禁和小姐的“死訊”,早已心灰意冷,能離開令人窒息的國公府,還能陪伴著通樣悲傷的柳姨娘,她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于是,在一個蕭瑟的清晨,一輛樸素的青篷馬車載著病弱的柳姨娘和神情木然的露珠,悄然駛離了鎮(zhèn)國公府,駛向城外山中的那座小小庵堂。她們的離去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如通秋葉飄零,無聲無息。府中關(guān)于蘇微雨的一切痕跡,似乎都隨著她們的離開而被徹底抹去,只余下那座被封鎖的庭院和那個被困在痛苦回憶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