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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6章 求賢詔(下)

某處云霧繚繞的深山之中,幾座雅致的竹屋臨溪而建,四周翠竹環(huán)繞,鳥鳴清越。

一位身著素白長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正靜坐于屋前蒲團(tuán)之上,閉目冥想,氣息與這方天地仿佛融為一體。

忽然,幾名年輕弟子互相推搡著來到老者面前,皆是欲言又止,無人敢率先開口。

“何事?”老者并未睜眼,清越的聲音已然響起。

“先生?!?/p>

眾少年立刻肅立,齊齊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謹(jǐn)。

“心亂了吧,”老者淡然道,“為師離著老遠(yuǎn),便能聽到你們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p>

“我等知錯,擾了先生清修?!睘槭椎纳倌赀B忙告罪。

老者緩緩睜開雙眼,面色平和。

令人驚異的是,他那雙眸子竟是有兩個瞳孔,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讓人不敢多看。

老者看向眼前躁動不安的年輕弟子們,緩緩開口:“為何心亂?”

為首的少年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老師,山下傳來消息,新帝頒布《求賢詔》,廣邀天下英才前往帝都參與考核,言明唯才是舉,不拘出身?!?/p>

“此事......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弟子......”

老者微微頷首,臉上波瀾不驚:“你們想去?”

眾少年面面相覷,皆不敢輕易答話。

他們深知,自家老師乃是真正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的大賢,卻也是真正的隱士。

向來反對‘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理念,更不允許弟子們出仕為官,侍奉帝王。

“那就去吧。”老者平靜地說道。

“什么?”少年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皆吃驚地望向老師。

為首的少年忍不住確認(rèn)道:“老師,您......您不是曾多次教誨,不許座下學(xué)生出山侍奉帝王,以免所學(xué)淪為權(quán)術(shù)工具,失了本心嗎?”

老者緩緩點(diǎn)頭,雙瞳中閃過一絲追憶:“為師是說過,但如今那位奉王,還算不得帝王?!?/p>

少年皺眉,不解道:“可是老師,奉王已然入主帝都,文初帝也被他打得倉皇南竄,怎么看都是他占據(jù)絕對上風(fēng),一統(tǒng)天下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如何算不得帝王?”

老者嘴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說的不錯,文初帝絕非奉王對手,無論權(quán)謀、軍略,皆相差甚遠(yuǎn)。”

他話鋒一轉(zhuǎn),問道:“那我問你們,何為帝王?”

眾少年面面相覷,隨即各自給出答案: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口含天憲,執(zhí)掌乾坤?”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老者卻皆緩緩搖頭:“帝王者,在為師看來,是以一國之民力,養(yǎng)一家一姓之私欲之人。”

眾弟子聞言,心中皆是一驚。

不為老者此言大逆不道,畢竟老師更過分的話也說過。

而是驚嘆老師的話直指核心。

老者繼續(xù)道:“而這位奉王,觀其行,顯然......并非此類?!?/p>

他頓了頓,又道:“至少,現(xiàn)在不是?!?/p>

少年們更加心驚,老師竟然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新帝,有如此之高的評價?

“若有想下山去親眼看看的,明日便可收拾行囊下山?!崩险咧匦麻]上雙眼,語氣恢復(fù)平淡,“為師也有看錯人的時候?!?/p>

“到了帝都,用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用你們的心細(xì)細(xì)辨?!?/p>

“若這位陛下與以往那些帝王并無不同,所學(xué)非所用,或淪為鷹犬,再回來便是?!?/p>

“山中清凈,總少不了你們一碗飯吃?!?/p>

“是!弟子謹(jǐn)遵師命!”眾少年壓下心中激動,齊聲應(yīng)喏。

老者不再言語,重新入定。

隨后,弟子們各自回屋,默默收拾好簡單的行囊

然后一個接一個地來到老者面前,深深鞠躬,無聲告別,生怕驚擾了老師的清靜。

直至第二日天明,老者緩緩睜開那雙重瞳。

山林間依舊鳥鳴婉轉(zhuǎn),溪水潺潺,卻顯得出奇地安靜。

他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竹林和院落,那些平日在此習(xí)武讀書的身影,竟是一個也無,全都走了。

老者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為師是準(zhǔn)你們下山輔佐新帝了,但沒說讓你們?nèi)甲甙。?/p>

這群劣徒莫不是真覺得,為師已經(jīng)修行到可以風(fēng)餐飲露的境界了?

今晚的晚飯該如何解決?你們倒是留一個??!

。。。。。。

一處官道旁的簡陋酒肆里,人聲嘈雜。

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坐著四個身穿白衫、頭戴儒巾的讀書人。

桌上僅放著三道寡淡的素菜和一壺渾濁的村釀,四人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吃酒作樂。

聲音洪亮,引得周圍酒客紛紛側(cè)目,眼神中帶著慣常的敬畏,不敢靠近。

唯有柜臺后撥弄著算盤的酒肆老板,瞥向他們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一名面色微紅的書生灌下一杯濁酒,揚(yáng)聲道:“我就知道!陛下初登大寶,要穩(wěn)定朝局,必然不能忘記我等!這《求賢詔》來得正是時候!”

另一人立刻接話,語氣中滿是憤懣:“可恨那些門閥巨室,世代把持官位,阻塞賢路!”

“想我等也是詩書傳家,祖上也曾出過一品大員,如今家族雖一時落魄,可胸中韜略何曾落下?竟被排擠得入不得官場之門,可笑!可嘆!”

第三人舉起酒杯,意氣風(fēng)發(fā):“當(dāng)今陛下圣明!正是我等懷才不遇之士出頭之日!此番入京,必能一展抱負(fù),出人頭地,重振家門聲威!”

最后一人卻帶著幾分遲疑,低聲道:“只是......聽聞陛下所創(chuàng)的這恩科會試,并非僅僅察舉,還要考校實(shí)學(xué)?!?/p>

“也不知具體考些什么?若還是考那些微言大義,皓首窮經(jīng),我等自然不懼,就怕......”

他旁邊那人立刻打斷,帶著幾分醉意笑道:“賢弟多慮了,入朝為官,不考四書五經(jīng),圣人之言,難不成還考如何種地不成?”

“哈哈哈哈哈!”

四人相視大笑,聲震屋瓦,愈發(fā)顯得與這鄉(xiāng)野酒肆格格不入。

他們又喝了許久,直到將那三道素菜吃得盤底朝天,酒壺里的最后一滴酒也倒干凈了,這才意猶未盡地起身,搖搖晃晃往門外走。

酒肆老板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快步迎上:“幾位公子,吃好了?喝得還順口?”

一人打著酒嗝,揮揮手:“還湊合吧?!?/p>

老板笑容不變,伸出手掌:“承惠,一共一兩銀子?!?/p>

四人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氣氛瞬間沉默了片刻。

為首的那個書生強(qiáng)自笑了笑,端著架子道:“老板,我等不日便將入京,少不得也是朝廷命官?!?/p>

“今日這頓酒,就當(dāng)是你為我等提前餞行,日后但有所求,知會一聲便是?!?/p>

老板臉上依舊賠著笑,話語卻滴水不漏:“公子爺說笑了,您幾位日后自然是鵬程萬里,只是小老兒這是小本經(jīng)營,實(shí)在不敢高攀京中的貴人?!?/p>

那書生覺得面上燥熱,耐著性子又道:“這樣吧,我等今日出門匆忙,未帶足銀兩,我為你留下一幅字,抵了這頓飯錢如何?”

“我的墨寶,在府城也是有人求的?!?/p>

說著便要展紙磨墨的架勢。

老板仍是那副油鹽不進(jìn)的笑臉:“公子爺,您的墨寶自然是極貴重的,只是我等升斗小民,哪有那個門路去變賣它呢?”

“還是現(xiàn)錢方便,大家都省心?!?/p>

眾書生一再遭拒,面子終于掛不住了,青一陣白一陣。

見著老板終究是不給臉面,幾人只得圍在一起,窸窸窣窣地摸了半天,才勉強(qiáng)湊出一些散碎銅板,叮當(dāng)作響地拍在柜臺上。

也顧不上數(shù)目是否足夠,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酒肆,背影頗有幾分狼狽。

待到幾人走遠(yuǎn),老板面上的笑容瞬間收斂,輕輕啐了一口,慢悠悠地回到柜臺后。

旁邊有相熟的食客好奇地湊過來問道:“老板,你膽子可真大,那幾個可是戴儒巾的貴人,你也敢這么得罪?”

老板聞言,冷笑一聲,一邊擦拭著柜臺一邊道:“貴人?你見哪個貴人,會幾個人擠在我這小破酒肆里,就點(diǎn)三個素菜,喝一壺最便宜的濁酒?”

“不說在自己府中擺宴,至少也得去城里像樣的酒樓吧?”

那食客一愣,詫異道:“那他們這是?”

老板搖了搖頭:“不過是些早就落魄的豪族罷了,祖上或許闊過,傳到他們這輩早不剩多少?!?/p>

“若是好好經(jīng)營,還能當(dāng)個富戶員外,偏偏都是個擺架子,家產(chǎn)早就被敗光了?!?/p>

“看見他們身上那身行頭沒,說不定就是家里最后能撐門面的東西了?!?/p>

食客恍然,又道:“可聽他們說,當(dāng)今陛下正在廣納賢才,萬一他們真被選上了,東山再起......那你今日豈不是得罪了未來的官老爺?”

老板聞言,卻是哈哈一笑,語氣篤定:“我只知道,當(dāng)今陛下是個圣明之主!若他用的酒囊飯袋,還如何當(dāng)圣明之君?”

食客琢磨片刻,越想越覺得有理,不由得笑道:“我看老板你才是大才,該當(dāng)去帝都碰碰運(yùn)氣,萬一被陛下看中了呢?”

老板也不客氣:“若無這酒肆祖業(yè)牽絆,我還真就去帝都了,沒準(zhǔn)過幾年便成了宰相!”

食客們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