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廨之內(nèi),暑氣蒸騰。
窗外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聒噪到了極點,仿佛要將這黏稠的空氣都給撕裂。
這時,朱政和滿頭大汗地快步走了進來。
“主公,進奏院林院長求見?!?/p>
“傳。”
話音剛落,一陣環(huán)佩輕響伴隨著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婉蓮步而入。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齊胸襦裙,裙擺曳地,如月華流淌。
外罩一件輕薄如蟬翼的藕荷色紗衫,廣袖飄飄,隨著她的走動,帶起一陣微不可查的香風。
青絲挽成一個秀美的墜馬髻,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鬢角垂下的幾縷發(fā)絲被汗水微微浸濕,貼在光潔的額角,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風情。
她整個人仿佛不是走進來,而是從這酷暑中飄來的一縷清風,瞬間就將滿室的燥熱都壓下了三分。
劉靖起身,親自為她斟上一盞早已備好的冰鎮(zhèn)烏梅飲子。
“多謝刺史?!?/p>
林婉接過青瓷盞,并未客套,輕抿一口,冰涼酸甜的汁水滑入喉嚨,讓她舒服得長出了一口氣。
她落座后,先是斂衽一禮:“下官遲來,恭賀刺史大婚之喜?!?/p>
劉靖笑了。
“你此來,恐怕不只是為了這句賀詞吧?”
“刺史明鑒?!?/p>
林婉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無比鄭重。
“進奏院已全部就位,通往各縣的驛傳渠道也已打通,隨時可以發(fā)行邸報。”
“今日前來,正是要請刺史定下最后章程。”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首先,是邸報之名,還請刺史賜下?!?/p>
劉靖指節(jié)在桌案上輕輕一敲,沒有絲毫猶豫:“就叫《歙州日報》。”
林婉在心中默念一遍,眼中亮起激賞的光芒。
不求辭藻華麗,只求一目了然。
簡練,直接。
“簡而化之,朗朗上口,又點明產(chǎn)地,好名字?!?/p>
劉靖繼續(xù)道:“創(chuàng)刊初期,只分‘時政’與‘雜談’兩版,待日后有了廣告進項,再考慮擴版分刊?!?/p>
說著,他從案頭拿起一卷封好的文稿,遞給林婉。
“對了,這有一篇無名氏的文章,文筆尚可,你且將它放在雜談版面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充充版面也好?!?/p>
林婉恭敬地接過,并未多想。
她又問:“首批印制幾何?”
劉靖思索片刻,給出了一個數(shù)字。
“一千份?!?/p>
他看著林婉略顯疑惑的眼神,解釋道:“如今識字率極低,一份報紙,往往會被數(shù)十上百人傳閱。一千份,足以在歙州一郡五縣掀起波瀾?!?/p>
“況且,報紙講究時效,印多了賣不掉,便是廢紙。我雖打算前期虧錢賺吆喝,但錢要用在刀刃上。”
林婉瞬間了然,對劉靖這份精打細算與長遠眼光,愈發(fā)欽佩。
她起身,對著劉靖深深一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既如此,下官便先行告辭,即刻去安排印制!”
翌日,卯時。
天色剛從魚肚白轉(zhuǎn)為蒙蒙亮,坊市厚重的木門在不良人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中,發(fā)出“嘎吱”的沉重聲響,緩緩開啟。
但今日,坊門外早已聚集了一群特殊的少年。
他們約莫百人,皆是十二三歲的年紀,穿著統(tǒng)一的青色短褐,背著嶄新的布袋,臉上是混雜著緊張與興奮的神情。
隨著坊門大開,一個進奏院的吏員高喝一聲“出發(fā)”,這百名少年便如出巢的雛鳥,瞬間四散,沿著規(guī)劃好的路線,沖向郡城的四面八方,沖向每一個大街小巷!
“號外!號外!”
“刺史府《歙州日報》創(chuàng)刊!頭版頭條——淮南驚變!徐溫弒主,黑云都血洗廣陵!”
“天下時政,南北風聞,只需二十文,通通帶回家!”
清脆響亮的叫賣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百顆石子,瞬間在整座蘇醒的城市里,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一個穿著杭綢直裰,蓄著精心打理短須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街邊一個簡陋的湯餅攤子上。
他叫錢匯通,是個常年奔波于大江南北的行商,見過的風浪比許多人吃過的鹽都多。
就在他拿起木勺,準備享用這片刻的安寧時,那一聲清脆而又極具穿透力的叫賣,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
錢匯通舀湯餅的木勺,在離嘴唇一寸的地方,瞬間凝固了。
徐溫弒主!
這四個字,他不是第一次聽說。
在廣陵,在淮南的地界上,這早已是商賈權貴之間一個心照不宣、卻又諱莫如深的秘密。
人們只敢在最私密的場合,用眼神和手勢,小心翼翼地交流著這份足以殺頭的“流言”。
整個淮南,都在極力掩蓋這樁天大的丑聞。
可現(xiàn)在,竟然有人……
竟然有官府,用白紙黑字,將這層窗戶紙,捅了個天大的窟窿。
這不是泄露消息,這是在向整個淮南宣戰(zhàn)。
錢匯通緩緩放下木勺,碗里的湯餅一口未動。
他那雙常年帶笑的眼睛微微瞇起,所有的溫和與圓滑都在瞬間褪去,只剩下商人面對巨大利益時,那種如同鷹隼般的銳利與冷靜。
但他沒有立刻沖動。
數(shù)十年的行商生涯讓他明白,越是看似天大的機遇,背后可能藏著越深的陷阱。
他強壓下心中的狂跳,緩緩起身,用一種看似隨意的語氣,對著那報童招了招手。
“小郎君,你過來?!?/p>
報童立刻跑了過來。
錢匯通沒有立刻去看那份報紙,而是先從懷里掏出幾文錢,遞給湯餅攤的老板,又指了指報童,溫和地笑道:“這孩子大清早的辛苦,也給他來一碗?!?/p>
這一個小小的舉動,瞬間拉近了與報童的距離。
少年受寵若驚,連忙擺手。
錢匯通卻不容他拒絕,將他按在身旁的條凳上,這才拿起一份報紙,看似隨意地問道:“小郎君,這《日報》,發(fā)行多久了?”
少年一邊呼嚕呼嚕地吃著湯餅,一邊含糊不清地答道:“客官,您可問著了。今兒是頭一天,小的們天不亮就在進奏院門口候著,這報紙上的墨都還是熱乎的呢!”
頭一天!
這兩個字,如同兩把重錘,狠狠砸在錢匯通的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
這意味著,這個足以震動江南的驚天消息,這份由官方背書的“實證”,此刻,只有歙州一地知曉!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的腦?!?/p>
奇貨可居!
這四個字,重重地砸在了錢匯通的心上!
錢匯通這輩子沒正經(jīng)讀過幾本圣人經(jīng)義,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在他看來還不如一本記錄各地風物的雜談有用。
他出身微末,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才有了今日的身家,深知這世道,權和錢才是唯一的道理。
因此,他雖不通文墨,卻對史書里所有關于商賈發(fā)家、投機取巧的故事,記得比自已的掌紋還要清楚。
此刻,他腦中浮現(xiàn)的,是《貨殖列傳》里語焉不詳,卻在他們這些行商圈子里被奉為圭臬的幾個傳說——
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位被尊為商祖的陶朱公范蠡。
“夏則資皮,冬則資綈,旱則資舟,水則資車”,此人算準天時,反季屯貨,這是“術”的層面,是經(jīng)商的根本。
但光有術還不夠。
西漢時蜀郡的卓氏。
那卓氏的先祖,不過一介冶鐵小吏,卻能在趙國被破時,看準時機,舉族遷至盛產(chǎn)鐵礦的臨邛,深耕一地,最終富甲一方,堪比王侯!
這靠的是“勢”,是順應天下大勢的眼光。
而比“術”和“勢”更重要的,是“機”。
是那千載難逢的先機!
他想起了秦末那位囤積兵甲食鹽,于亂世中發(fā)家的無名商賈的傳說。
那人能發(fā)家,靠的就是在天下人都未反應過來時,提前得知了“陳勝吳廣起義”的先機。
術、勢、機!
三者兼?zhèn)洌綖榇笊獭?/p>
這些故事,無一不在告訴他同一個道理。
人棄我取,時賤而買,時貴而賣。
自古以來,信息,便是最大的財富。
而現(xiàn)在,一個比那些傳說更確鑿、更具顛覆性的機會,就擺在他的面前。
不行!
必須將此物盡數(shù)收于我手,獨占其利!
這個瘋狂的念頭,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從容與理智!
他再也無法保持那份圓滑,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報童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伸進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連數(shù)都懶得數(shù),直接塞進少年懷里!
“你身上有多少,我全要了!”
他雙眼血紅,聲音嘶啞地低吼,那副模樣,不像是在買東西,更像是在搶!
那報童被他這副模樣嚇得一愣,懷里沉甸甸的觸感讓他回過神來。
他掂了掂錢袋,那分量,怕是足有兩三貫錢!
這比他賣完所有報紙能賺到的錢,還要多出十倍不止!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但隨即,他想起了進奏院林院長定下的鐵律,以及那位吏員嚴厲的告誡。
他打了個激靈,連忙將錢袋推了回去,結結巴巴地說道:“客……客官,使不得!院里有規(guī)矩,每人限購三份,多的……不能賣!”
“規(guī)矩?”
錢匯通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他壓低聲音,如同惡狼低語:“什么規(guī)矩能比錢還大?小子,我再加一貫!把你的布袋給我!”
少年被他身上那股懾人的氣勢嚇得臉色發(fā)白,連連后退,死死地護住自已的布袋,聲音都帶上了哭腔:“真……真的不行!被院里知道了,小的要挨板子的!”
說完,他抱起那碗還未喝完的湯餅,頭也不回地朝著進奏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要回去報告!
這里有個瘋子,要買下他所有的報紙!
錢匯通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追。
他知道,自已剛才失態(tài)了。
他緩緩坐下,看著碗里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湯餅,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一個連底層報童都能嚴格遵守的規(guī)矩……
這個新生的刺史府,其治下吏員的執(zhí)行力,遠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冷靜下來。
既然明搶不行,那就只能……暗取了。
……
與此同時,城中最高檔的“望仙樓”茶肆內(nèi)。
幾位本地的士紳大戶,正搖著折扇,品著新到的春茶,悠閑地談天說地。
“聽說了嗎?刺史府新設了個什么進奏院,讓個黃毛丫頭當主官,真是荒唐。”
“呵呵,為博美人一笑罷了,我等詩書傳家,看個樂子便是?!?/p>
就在此時,樓下那一聲聲刺耳的叫賣傳了上來。
“淮南驚變!徐溫弒主!”
“啪嗒!”
為首的許姓士紳,手中那柄名貴的象牙折扇,應聲掉落在地。
他臉色瞬間煞白。
“快!去!把那東西拿上來!”
他對著身邊的小廝厲聲喝道。
很快,一份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歙州日報》被呈了上來。
許姓士紳顫抖著手展開,目光掃過那一行行顛覆他認知的內(nèi)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
他看到了什么?
官府,竟然將這等足以動搖國本的軍國大事,將那些本該由他們這些士大夫階層才能接觸、解讀、傳播的“天機”,用最粗鄙的白話,印在了最廉價的麻紙上,賣給了街邊引車賣漿的走卒販夫!
斯文掃地!
斯文掃地??!
“反了……反了!這劉靖,是要掘我等的根啊!”
他發(fā)出一聲絕望的悲鳴,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竟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
城南,“有緣來”客棧。
幾個窮困潦倒的落榜士子,湊齊了二十文錢,買回了那份他們眼中“荒唐”的報紙。
客棧大堂里光線昏暗,他們便將桌子搬到漏風的窗邊,腦袋湊在一起,借著天光,迫不及待地展開那張粗糙的麻紙。
“淮南驚變!徐溫弒主!黑云都血洗廣陵!”
那一行觸目驚心的標題,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嘶——”
大堂內(nèi)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這劉刺史是瘋了不成?!”
一個士子失聲驚呼:“如此直白地揭露此事,與向淮南宣戰(zhàn)何異?!”
“狂悖!狂悖至極!”
另一個年長的士子搖頭嘆息,臉上滿是憂慮。
“徐溫新得大位,正欲立威,此舉無異于火上澆油。我等身處歙州,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眾人議論紛紛,皆為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和劉靖那堪稱瘋狂的舉動而心驚肉跳。
對他們而言,戰(zhàn)爭,意味著科舉無期,前路斷絕。
就在眾人還在為這天下大勢而惶恐不安時,一個自稱“王敬”的瘦削書生,卻早已對這些離自已太過遙遠的軍國大事感到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