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還是那普賢菩薩,為人終究是敦厚些,藏不住那份窘迫與為難。
他抬起頭,對著廣成子勉強(qiáng)合十一禮:“上仙......上仙此言,怕是......怕是有些不妥?!?/p>
他這話一出口,便連身旁的文殊,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
我的師弟哎,你此時開口,說的又是這般一句不軟不硬的話,豈不是正中了他人的下懷?
果然,廣成子聽了這話,非但不見半分惱怒,那臉上的神情,反倒是愈發(fā)地溫和了。
“哦?師弟是覺著,有何處不妥?”他慢條斯理地問道,“不妨說來與貧道聽聽。咱們師兄弟,也正好當(dāng)著這三界同道的面,將這其中的道理,好生分說分說,辯個明白。”
普賢被他這一問,當(dāng)場便噎在了那里。
辯?
辯什么?
與你廣成子辯道理?
這三界之內(nèi),除了那幾位圣人,又有誰人,能在這位闡教首徒的面前,辯得過一個“理”字?
他一張臉憋得是通紅,支支吾吾了半晌,竟是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文殊見狀,心中暗嘆一聲,知道此事,是再也躲不過去了。
他只得上前一步,將那話頭接了過來,臉上亦是堆起了幾分無奈的苦笑。
“上仙息怒,普賢師兄素來是心直口快,不善言辭,若有沖撞之處,還望上仙海涵?!?/p>
“上仙方才那番話,說的皆是玄門之中的大義,我等聽了,心中亦是感佩不已?!?/p>
“只是,此事終究是有些不同。”
“這陸凡......”文殊的目光,朝著那斬仙臺上輕輕一瞥,那眼神之中,滿是說不出的為難,“他所犯下的,乃是滔天的殺業(yè),其罪責(zé),早已是記錄在冊,三界共睹?!?/p>
“我等今日在此,非是為了與玄門為難,亦非是為了爭那一口閑氣?!?/p>
“不過是想依著這天條綱紀(jì),還那些個枉死的僧眾一個公道,亦是為我佛門,討一個說法罷了。”
“此事,干系的,是我佛門的因果,是我佛門的業(yè)障?!?/p>
“上仙如今要將他領(lǐng)走,于情于理,都該先問過我佛門一聲,問過此間的主事之人一聲,方才說得過去罷?”
他這一番話,說得是委婉,是客氣,卻也將那皮球,穩(wěn)穩(wěn)地,踢了回去。
你闡教要人,可以。
可此事,終究是我佛門先占著理的。
你總不能連個招呼也不打,便要強(qiáng)搶了去罷?
這南天門外,還有這許多的同道瞧著呢。
你闡教,總歸還是要些臉面的。
廣成子聽了,臉上那笑容便淡了幾分。
他如何聽不出文殊話中的意思?
這是在與他打太極,要將此事,拖回到那扯皮拉筋的俗務(wù)上去。
“說得好?!?/p>
他輕輕嘆了口氣。
“師弟這番話,倒是叫我想起了當(dāng)年在玉虛宮中,師尊考校我等功課時的光景?!?/p>
“你那時,便最是能言善辯,于這道理法度之間,總能尋出些個旁人瞧不見的關(guān)竅來?!?/p>
“如今看來,這口舌上的功夫,倒是半點(diǎn)也未曾落下?!?/p>
“師弟既是與我講‘理’,那貧道今日,便也與你,與這三界眾仙,好生將這樁公案的‘理’,掰開了,揉碎了,細(xì)細(xì)分說分說?!?/p>
“你說,這陸凡屠戮僧眾,罪在不赦。此事,貧道亦是認(rèn)的?!?/p>
他竟是先將佛門那最大的依仗,給輕輕地認(rèn)了下來。
此言一出,非但是佛門眾人,便連那闡教幾位金仙,亦是微微一怔。
只聽廣成子繼續(xù)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乃天道循環(huán),亙古不變的道理?!?/p>
“他陸凡既是動了殺戒,便該受這天條的懲處。只是......”
“凡事,皆有因果?!?/p>
“他當(dāng)時不過是一個修行不過百年的小小人仙,無有潑天的法力,亦無有通天的背景,為何偏要冒著這身死道消,萬劫不復(fù)的風(fēng)險,與你佛門,結(jié)下這等不死不休的梁子?”
“這樁事的源頭,究竟又在何處呢?諸位,可曾想過?”
他這話問得,當(dāng)真是誅心。
那佛門陣中,不少菩薩羅漢,臉上那份理直氣壯,便已是悄然褪去了幾分。
廣成子也不等他們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貧道方才在路上,也曾聽得些許風(fēng)聲?!?/p>
“只說此子俗世之中的父母,乃是良善之人,卻無端遭了惡匪的毒手,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p>
“而那行兇的惡匪,在犯下這滔天血案之后,竟是搖身一變,剃了度,穿了僧袍,躲入了你佛門的寺廟之中,成了個受人供奉,享人香火的客人?!?/p>
“此事,貧道說得,可有半分錯漏?”
燃燈古佛那張愁苦的面容之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卻是垂著眼簾,不言不語,算是默認(rèn)了。
“藏污納垢,包庇兇頑,此為其一?!?/p>
“其后,此子尋上門去,欲要為父母討還一個公道。”
“你佛門弟子,不思已過,不辨是非,反倒是仗著人多勢眾,仗著靈山為你等撐腰,對其百般刁難,多番羞辱,更是動了殺心,欲要將這苦主,一并滅口,以絕后患。”
“此事,又可有半分虛假?”
他這一問,佛門陣中,更是無人敢于應(yīng)聲。
“此子被逼無奈,走投無路,這才憤而拔劍,血洗了那座寺廟,將那罪魁禍?zhǔn)?,連同那些個助紂為虐的幫兇,盡數(shù)斬于劍下?!?/p>
“他此舉,手段確是酷烈了些,行事也確是偏激了些,于這天道慈悲,是大大的有虧。”
“可話說回來,冤有頭,債有主。若非你佛門弟子行事在前,又豈會有他這后續(xù)的殺伐在后?”
“這其中的因果,這其中的是非,難道當(dāng)真便如你們口中所說的那般,黑白分明,不容置喙么?”
“你佛門,當(dāng)真便占著那十足的道理,沒有半分的不是么?”
是啊,這道理,誰人不知?
可這三界之內(nèi),又有幾人,敢當(dāng)著佛門的面,將這道理說得這般明白,這般透徹?
那佛門陣中,此刻當(dāng)真是死一般的寂靜。
一眾菩薩羅漢,皆是垂眉斂目,默然無語。
那份先前還覺著理直氣壯的義憤,早已被廣成子這一番話說得是蕩然無存。
是,你廣成子說得都對,都占著理。
可那又如何?
如今被屠了滿門的,又不是你闡教!
死得尸骨無存的,也不是你玉虛宮的弟子!
你自然可以站在此處,說這些個不痛不癢的風(fēng)涼話!
這便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可這話,他們卻是不敢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