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著衣角低聲道:“姑娘,這些都是府里登記在冊的東西嗎,若是貿(mào)然當了,姜家那邊又不肯施以援手,將軍屆時還要遠赴邊關……”
韓嫣眸色倏然一涼,指尖在錦匣上輕輕一叩:“只要母親與我能在京中站穩(wěn)腳跟,其他人——”
她唇角掠過一絲譏誚,“誰還顧得上這許多?”
丫鬟只得抱起那套紅珊瑚頭面和錦盒裝著的靈芝。
正要伸手去取旁邊的人參盒子時,韓嫣卻先一步打開盒蓋,將里面那支須尾俱全的老參取出,用素白絹帕仔細包好藏了起來:“這個留下給母親補養(yǎng)身子?!?/p>
丫鬟下車不久,便捧著典當?shù)脕淼囊磺Ф賰摄y子回來。
韓嫣接過銀票看了看,方小心翼翼折好收進貼身荷包。
這一千二百兩對京中貴女或許不過是一季胭脂水粉的開銷,于她們母女而言,卻是從前在府里看盡臉色也求不來的數(shù)目。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繼續(xù)前行,韓嫣又吩咐丫鬟去了城南最大的青樓買了一味藥。
待丫鬟揣著個瓷瓶回到車上,便示意車夫繞到尹府后巷。
“去給尹小將軍遞個話?!表n嫣掀起車簾,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波瀾,“就說我明日午時,在朱雀橋邊的茶樓等他?!?/p>
此時尹小將軍正在書房擦拭銀槍,聽得門房來報韓家丫鬟求見,不由得怔住。當初陛下剛指婚時,他去尋她,問她可愿嫁他。
若她點頭,他當即就去宮求陛下收回成命。
當時韓嫣拒絕了,說是她將來要入宮,當時倆人把狠話都說了,說好從此各自婚嫁,老死不相往來。
這又來尋他。
門房見主子握著銀槍出神,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聲:“將軍?”
尹小將軍指節(jié)發(fā)白,猛地將銀槍攥緊:“你去回話,就說不見。”
門房應聲退下,回到府門口對著等候的丫鬟擺了擺手:“回去吧,我們將軍說不見?!?/p>
韓嫣將丫鬟喚回到馬車邊,俯身貼近車窗。
韓嫣低聲囑咐幾句,又將一小包碎銀遞到她手中。
丫鬟會意,轉身再次叩響尹府的門環(huán)。
門房拉開門見還是她,眉頭一皺正要發(fā)作,丫鬟卻搶先伸出手,掌心躺著那包碎銀:“勞煩小哥再通傳一次,只需帶句話就好。”
門房的視線在銀錢上打了個轉,心想橫豎不過再挨幾句訓斥,這趟跑腿倒也值得。
他接過銀子揣進懷里:“什么話?”
丫鬟依著韓嫣的囑咐,輕聲道:“此去一別山高水遠,我身如飄萍,恐難再見?!?/p>
當門房再次出現(xiàn)在書房外時,尹小將軍便明白了,還是為了韓嫣。只是他沒料到,她竟會執(zhí)著至此。
待門房將那兩句話原封不動地轉述,尹小將軍心底泛起的不是感動,而是一片悲涼。
她還是這般清醒,這般實際。
陛下遲遲不選妃,她這是眼見入宮無望,還要去邊關,這才不得已轉頭來找他。
大約是想讓他去向陛下求情吧?
可他的求情又能有什么用。
然而想到韓嫣在韓府舉步維艱的處境,他終究心生不忍。
也罷,便去見這最后一面,也當全了從小到大的情分。
翌日,尹小將軍如約踏進朱雀橋畔的茶樓。
樓中清寂,韓嫣一身玫粉色漸變千水裙,正背身而立望著窗外。
晨光透過窗格,在她裙裾上漾開一層朦朧的水色。
聽得腳步聲,她并未回頭,只望著橋的方向輕聲開口:“七歲那年,我就是在那座橋上摔破了膝蓋,是你一路將我背回韓府?!?/p>
尹小將軍沉默不語,徑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他終是開口,聲音疏淡:“陛下旨意已定,韓將軍去邊關之事,我無力轉圜。”
“我知道?!表n嫣轉過身來。
尹小將軍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指尖按著推過桌面:“此去路遠,韓夫人體弱,多備些實用之物……不妨雇個郎中隨行?!?/p>
韓嫣垂眸瞥過那疊銀票,唇角牽起一抹似嘲似諷的弧度,連她自已都分不清這笑意是對著自已,還是對著他這番舉動。
“我只是來道別。”她聲音輕了下去,“從小到大,我真正親近的不過兩人。一個是淺淺,如今她已是嫻妃,終究漸行漸遠?!?/p>
“另一個是你……”她頓了頓,“你或許怨我冷心冷肺。可韓府的處境你也清楚,我不信感情能長久,怕它終會變質,這才執(zhí)意要進宮。”
尹小將軍垂著眸子,沒有去看她:“我不曾怨你。人各有志。往后到了邊關,若有需要,可來信?!?/p>
韓嫣執(zhí)起眼前的竹葉壺,走到他面前為他斟了一盞茶。
水聲潺潺中,她輕聲道:“不說這些了,喝茶吧?!?/p>
尹小將軍默默端起茶盞。
韓嫣也為自已斟滿,仰首一飲而盡,而后坐下倚著椅背,淚水無聲滑落。
尹小將軍見她這般模樣,心頭莫名煩躁,又斟滿一盞茶,仰頭飲盡。
他發(fā)現(xiàn)茶水非但未能澆熄胸中燥火,反似一把暗火竄入血脈,周身氣血都往一處涌去。
他眼尾泛紅,猛地轉向韓嫣,目光中盡是難以置信——
此時,還有什么他不清楚!
他齒關緊咬,聲音幾乎是從喉間碾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韓嫣不語,撲入他懷中,聲音顫如落瓣:“你不是一直想娶我嗎?如今……我愿意了?!?/p>
尹小將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向一旁。
他習武,力道失控之下,韓嫣身子踉蹌跌出,重重撞在椅角,發(fā)出一聲悶響。
見她吃痛低呼,他下意識伸手欲扶,卻在半空硬生生頓住。
韓嫣抬眸望來,臉上淚痕斑駁:“我不想去邊關……”
尹小將軍閉目不言,眉宇間盡是痛苦。
韓嫣從小就長的圓潤,圓臉圓眼,他第一次見的時候,便覺得可愛。
喜歡了這么多年的人,怎會說不喜歡就不喜歡?
即便知道她心機深沉,即便明白她在利用他……
當韓嫣再一次走近,抱住他時,他沒有再推開。
他并非全然失去理智,藥力雖烈,卻不足以讓他迷失本心。
可他清楚,自已迎娶的是丞相之女。
若今日什么也不發(fā)生,韓嫣便無理由踏入尹府大門。
……
離開茶樓,尹小將軍縱馬直入宮城。
御書房外,他迎面遇上德福公公,沉聲問道:“臣有要事求見陛下,不知陛下此刻是否得空?”
德福見他面色陰沉,不由輕聲探問:“將軍這是出了何事?”
尹小將軍默然未應。
德福會意,不再多言,轉身入內(nèi)通傳。
裴煜正伏案批閱奏折,并未抬頭。
尹小將軍徑直跪地,聲音冷硬如礫:“臣,懇請納韓家大姑娘為妾,求陛下成全?!?/p>
知曉他喜歡韓家那位大姑娘,可那姑娘明顯品性有問題?
“你考慮清楚了?”
尹小將軍道:“臣考慮清楚了。”
他納韓嫣對裴煜的布局有利,只是裴煜還是提點了一句:“你正妻是崔相之女,再納韓家女為妾,府中恐難安寧。”
“臣明白。”
尹小將軍怎么會不知,只怕回去都有的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