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土默特與明朝和解,獲得互市之利,察哈爾部將被徹底邊緣化,最終可能被迫東遷,陷入與朝鮮、女真混戰(zhàn)的泥潭。
“打來孫首領(lǐng)多慮了?!?/p>
俺答意味深長地說。
“本汗自有分寸。”
打來孫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只能退下。
但他眼中的不甘卻如野火般燃燒。
和談成功意味著察哈爾人的末日,他必須想辦法破壞這次會面!
風雪中,兩支隊伍逐漸接近得勝堡。
楊帆披著一件樸素的灰色道袍,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單薄。
他身后是鄭欽率領(lǐng)的百人隊和麻祿的親兵,總共不到二百人。
“大人。”
麻祿壓低聲音。
“俺答狡猾如狐,和談需萬分小心。依末將之見,不如先打一場,挫其銳氣再談不遲?!?/p>
楊帆面帶笑意。
“麻將軍放心,本官自有準備?!?/p>
遠處,蒙古騎兵的身影逐漸清晰。
為首的正是俺答,他身披華麗的大氅,左右分別是辛愛和蕭芹,身后是一隊精銳親衛(wèi)。
“停!”
楊帆抬手示意。雙方在相距四十多米處同時停下。
麻祿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
“大人,對方人多,不如讓雙方親衛(wèi)原地待命,單獨約見俺答?”
巧的是,對面辛愛也策馬向前,高聲喊道。
“為表誠意,請雙方親衛(wèi)退后,大汗愿與楊大人單獨會面!”
楊帆與麻祿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正合我意?!?/p>
兩匹戰(zhàn)馬踏著積雪前行,楊帆只帶了一名精通蒙語的翻譯。風雪中,兩人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
俺答同樣只帶了一名親信,他濃密的胡須上結(jié)滿了冰晶,眼神卻銳利如鷹。
“楊大人。”
俺答率先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
“久聞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
楊帆頷首。
“大汗過譽了。為邊境安寧,本官愿與大汗坦誠相見?!?/p>
俺答有些詫異,他原以為這位明朝官員會如其他文官一般迂腐怯懦,沒想到對方如此從容。
他心中盤算著嚴嵩交代的條件,卻不知從何開口。
就在這微妙的沉默中,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大汗小心!”
察哈爾汗打來孫帶著親衛(wèi)如離弦之箭沖向楊帆,他眼中帶著瘋狂的光芒。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俘虜明朝高官,逼迫俺答交出把漢那吉!
“保護大人!”
麻祿反應極快,一聲令下,鄭欽已率親兵沖上前去。
麻祿自己更是拍馬疾馳,他知道此刻若退后半步,軍心必亂。
明朝火槍隊突然開火,白煙在雪地上升騰。
沖在最前面的察哈爾親衛(wèi)如割麥子般倒下,就有三四十人墜馬。
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
韃靼親衛(wèi)從未見過如此精準的火銃射擊,驚恐之下紛紛勒馬后退。
只有辛愛忠心護主,沖到俺答身旁。
打來孫眼神狠厲,他聽說過明軍火銃裝填緩慢的弱點,咬牙大喊。
“沖過去!他們來不及裝彈!”
察哈爾人再次沖鋒,馬蹄激起漫天雪霧。
“砰!砰!砰!”
第二波火銃齊射如死神鐮刀,又有四五十名察哈爾人倒下。
這次連最勇猛的戰(zhàn)士也崩潰了,不顧打來孫的怒吼,調(diào)轉(zhuǎn)馬頭瘋狂逃竄。土默特人的陣型也被波及,出現(xiàn)了騷動。
“沖??!活捉俺答!”
麻祿抓住戰(zhàn)機,振臂高呼。衛(wèi)軍涌出。
“停!”
楊帆一聲斷喝,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麻將軍,收兵!”
麻祿這才從戰(zhàn)斗的狂熱中清醒,急忙勒馬回轉(zhuǎn)。衛(wèi)軍訓練有素,迅速回防,將楊帆團團護住。
對面,俺答臨危不亂,高舉金刀喝道。
“親衛(wèi)靠攏!違令者殺!”
土默特親衛(wèi)不愧是精銳,迅速結(jié)成三層防御圈,將俺答護在中央。
而察哈爾人已經(jīng)徹底崩潰,打來孫帶頭向東逃竄,親衛(wèi)丟盔棄甲緊隨其后。
風雪中,場面一時詭異至極。原本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峙,因為第三方攪局而變得微妙起來。
麻祿抹了把臉上的雪水,低聲道。
“大人,方才為何不讓末將乘勝追擊?”
楊帆目光深邃。
“麻將軍,我們此行為和談而來,不是決戰(zhàn)。若因一時意氣壞了大事,邊境永無寧日。”
麻祿望向?qū)γ鎳狸囈源耐聊赜H衛(wèi),不禁感嘆。
“這俺答果然梟雄本色,臨危不亂,指揮若定?!?/p>
楊帆點頭,目光卻落在遠處潰逃的察哈爾人身上。
他心中雪亮。
察哈爾與土默特的矛盾已不可調(diào)和,這些潰兵最終會東遷,在東北亞掀起新的波瀾。
而這,正是他計劃中的一環(huán)。
“大人,對面派人過來了!”
親兵突然喊道。
楊帆抬眼望去,一名土默特使者策馬而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那人在距離明軍陣前五十步處勒馬,高聲喊道。
“我家大汗請明軍主帥陣前一敘!”
麻祿立刻反對。
“大人,小心有詐!”
楊帆卻已策馬向前。
“無妨,我正想會會這位草原雄主?!?/p>
兩軍在得勝堡附近重新列陣對峙。
楊帆近距離觀察著對面的俺答汗,發(fā)現(xiàn)他雖然保持著外表的鎮(zhèn)靜,但眼中卻流露出游移不定的神色。
尤其是當明軍火銃手調(diào)整陣型時,俺答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看來被火銃嚇壞了?!?/p>
楊帆心中暗忖。
他早就聽說蒙古人輕視火器,認為裝填緩慢、準頭差,不如弓箭實用。
但方才明軍展示的新型火銃連發(fā)兩槍,裝填發(fā)射的威力,顯然給了這位草原霸主極大的震撼。
俺答汗心中確實翻江倒海。
他親眼目睹察哈爾最精銳的騎兵在火銃齊射下如麥稈般倒下,那種摧枯拉朽的威力遠超他的想象。
“若明軍都有這等利器...”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當即決定趁著對峙之際,盡快和談,爭取長期局面。同時,一個更隱秘的念頭在他心中生根。
不惜一切代價獲取火銃圖紙!
楊帆帶著翻譯策馬向前,與俺答汗僅隔兩三米距離停下。風雪中,兩位領(lǐng)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對方。
“大明薊遼總督楊帆,久聞大汗威名,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楊帆拱手行禮,語氣不卑不亢。
翻譯將話轉(zhuǎn)述后,俺答汗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文弱卻氣場強大的明國官員。
他回禮道。
“楊總督智勇雙全,以少勝多,本汗佩服?!?/p>
楊帆面帶笑意。
“本官乃修道之人,信奉萬物平等。大汗統(tǒng)領(lǐng)草原,想必也有自己的信仰?”
“本汗是放馬的人,信奉長生天?!?/p>
俺答汗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警惕,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談起信仰。
通過翻譯的往來,氣氛逐漸緩和。
楊帆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直視俺答汗雙眼。
“大汗為何要多管閑事,幫助惡人對付本官?”
這直白的質(zhì)問讓俺答汗臉色微變。沉默片刻后,他沉聲道。
“韃靼的平民也渴望改變。本汗...面臨內(nèi)部壓力。”
楊帆眼中精光一閃,立刻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
他意識到俺答汗的處境與嘉靖皇帝何其相似,都面臨著民生問題的困擾,若不解決,統(tǒng)治勢必傾覆。
“大汗此來,究竟為何?”
楊帆追問道。
俺答汗深吸一口氣。
“為放馬的人而來。二十年來,本汗每次到明朝,都是為了互市?!?/p>
風雪漸大,吹動兩人的衣袍。
楊帆的聲音穿透風雪。
“本官的變法,對種田和放馬的人都有好處。但有人想阻止...”
他意味深長地停頓。
“希望大汗不是這樣的人。”
俺答汗眉頭緊鎖。
“楊總督指的是?”
“嚴嵩、饒陽郡王、趙全...”
楊帆一字一頓地報出幾個名字。
“這些人,大汗可熟悉?”
俺答汗有些詫異,隨即恢復平靜。
“楊總督想要什么?”
“他們的動向,他們的計劃。”
楊帆聲音冷峻。
“作為交換,和談可以繼續(xù)?!?/p>
俺答汗沉思良久,終于點頭。
“本汗可以告訴你一些事。但需要保證互市重開,邊境安寧?!?/p>
“成交?!?/p>
楊帆干脆地應道,隨即高聲下令。
“傳令全軍,后退百步休整!”
李文進按照約定,指揮明軍全軍后退一百里。
對面,辛愛也帶著土默特軍后退一百五十里。
麻祿回到左翼指揮退兵后,再次來到得勝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楊帆和俺答汗已經(jīng)相談甚歡,甚至談到了板升試驗區(qū)的規(guī)劃。
“大人,這...”
麻祿欲言又止。
楊帆招手讓他近前。
“麻將軍來得正好。大汗同意讓他的孫子把漢那吉參與管理封貢州,學習農(nóng)耕之術(shù)?!?/p>
俺答汗點頭補充。
“本汗希望孫子能跟著楊總督學習幾年。草原也需要改變。”
三人詳談三個多時辰,直到夕陽西沉,雪地染上金色。臨別時,俺答汗從腰間解下一把精致的小金刀遞給楊帆。
“草原男兒的友誼,如同這把刀,永不生銹?!?/p>
楊帆鄭重接過,隨即從親兵手中取過一桿火銃回贈。
“愿此物見證我們的和平。當然,這只是樣品?!?/p>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
俺答汗接過火銃,眼中劃過渴望與忌憚交織的復雜神色。
他翻身上馬,在暮色中高聲道。
“土默特人早晚也會擁有火銃!”
馬蹄聲漸遠,一場可能血流成河的大戰(zhàn),就這樣消弭于無形。
次日,楊帆正伏案疾書。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已經(jīng)擬好了兩份文書。
“來人!”
楊帆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
親兵統(tǒng)領(lǐng)趙虎應聲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這份火漆密封,派快馬送往土默川,親手交到俺答汗手中?!?/p>
楊帆將第一份文書遞出,又指著桌上另一份。
“這份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師內(nèi)閣,務必交到徐閣老手上?!?/p>
趙虎雙手接過。
“屬下這就去辦!”
楊帆叫住他。
“且慢。告訴送信的人,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我軍報捷文書?!?/p>
待趙虎離去,楊帆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冷風夾著雪粒撲面而來,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案上那封送往土默川的信中,詳細寫了三個封貢州分別對應薊遼、宣大、三邊,這是平息百年邊患的第一步。
“大人,您一夜未眠?”
麻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楊帆轉(zhuǎn)身,見麻祿端著熱粥站在門口。
“進來吧。正好有事與你商議?!?/p>
麻祿將粥放在案上,瞥見桌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大人這是在謀劃什么?”
“你看這里?!?/p>
楊帆指向地圖上三個標記點。
“我打算在這三處設立封貢州,作為緩沖。土默特人可以在此貿(mào)易定居,我們則派駐官員管理?!?/p>
麻祿皺眉。
“讓韃子住進大明疆土?朝中那些言官怕是要炸鍋?!?/p>
“所以需要徐閣老在朝中周旋。”
楊帆啜了口熱粥。
“我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以利用楊博做文章。兵部出面,阻力會小些?!?/p>
“大人深謀遠慮?!?/p>
麻祿嘆服,隨即壓低聲音。
“但下官擔心,土默特人狼子野心,不會真心歸附?!?/p>
楊帆放下粥碗,目光銳利如刀。
“所以他們需要這個?!?/p>
他從案下取出一桿火銃。
“沒有新式火銃,局面隨時可能逆轉(zhuǎn)。封貢州是明面上的棋子,這才是真正的底牌?!?/p>
正說話間,李文進匆匆趕來。
“大人,京師來人了!徐閣老派了心腹送信?!?/p>
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被帶了進來,從貼身處取出一封密信。
“閣老說,請楊公親啟?!?/p>
楊帆拆開火漆,快速瀏覽后,嘴角微揚。
“徐閣老已經(jīng)說服皇上,同意賜俺答'順義王'封號。”
“這么快?”
麻祿驚訝道。
“朝中有人好辦事啊。”
楊帆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
“徐階在信中說,嚴嵩稱病不朝,他的黨羽暫時偃旗息鼓。”
李文進若有所思。
“嚴黨不會善罷甘休。”
“當然不會。”
楊帆冷笑。
“所以我們要趁熱打鐵。麻將軍,你去準備封貢州駐軍事宜;李大人,你負責擬定邊民糾紛裁決章程。記住,所有文書必須滴水不漏,不能給嚴黨留下把柄?!?/p>
二人領(lǐng)命而去。
楊帆走出衙門,發(fā)現(xiàn)大同街市已張燈結(jié)彩,百姓們自發(fā)慶祝邊境大捷。
歡呼聲傳入耳中,他卻無心分享這份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