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想問什么?”
朱翊鈞將銀子塞進他手里。
“聽說后山有個叫白崖的地方?”
民夫臉色驟變,手一抖差點把銀子掉在地上。
“老、老爺問這個做什么?”
“好奇而已?!?/p>
朱翊鈞又掏出五兩銀子。
“帶我去看看,這些就是你的?!?/p>
民夫猶豫再三,最終貪念戰(zhàn)勝了恐懼。
“那...那老爺得答應我,無論看到什么都別說是我?guī)У穆??!?/p>
朱翊鈞點頭應允。民夫四下張望,確認無人注意,便領著兩人繞到一條隱蔽的小路上山。
山路崎嶇難行,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民夫停下腳步,指向不遠處一個被灌木遮掩的洞口。
“那就是白崖巖洞,老爺自己去看吧,我...我先走了?!?/p>
說完,不等朱翊鈞回應,民夫就慌不擇路地逃走了。
朱翊鈞和呂坤小心翼翼地靠近巖洞。
隨著距離縮短,一股混雜著排泄物、汗臭和霉味的惡臭撲面而來。
呂坤捂住口鼻,險些嘔吐。
巖洞入口處站著四個持刀守衛(wèi),正懶散地靠在石壁上喝酒。
朱翊鈞拉著呂坤繞到側面,找到一處能窺視洞內情況的縫隙。
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如遭雷擊。
巖洞內,數百名婦女和兒童被關在木籠中,像牲口一樣擠在一起。她們大多衣衫襤褸,面容麻木,眼神空洞。
有些孩子瘦得皮包骨頭,蜷縮在角落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洞壁旁堆滿了竹制的豬籠,有些還沾著暗紅色的血跡。
“這...這...”
呂坤聲音顫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朱翊鈞面色陰沉如水。
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
許多婦女手腕上還戴著鐲子,有些明顯是上好的玉器。
這印證了俞大猷的情報——這些人大多是海盜搶來的,而非自愿賣身的貧民。
“走吧?!?/p>
朱翊鈞低聲道,拉著呂坤悄悄退開。
回到山路上,呂坤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旁邊的樹干上。
“畜生!簡直是一群畜生!公子,我們得救他們!”
朱翊鈞卻異常冷靜。
“怎么救?就憑我們兩個人?”
“那至少報官...”
“這里沒有官?!?/p>
朱翊鈞打斷他。
“只有海盜和與他們勾結的商人。陳東、平托之流就是這里的官?!?/p>
呂坤急道。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朱翊鈞沒有立即回答。
他的思緒飄回一年前,國庫空虛,朝中大臣各懷鬼胎。
他曾考慮過開放海禁,甚至想過效仿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
“大人?”
呂坤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朱翊鈞收回目光。
“俞大猷說過,這些海盜依托山賊為內應,專門擄掠偏遠衛(wèi)所的百姓。搶來的人被賣到這里,再由陳東、平托這樣的巨商轉賣到日本、南洋甚至西洋?!?/p>
呂坤咬牙切齒。
“每船能賺十來萬兩銀子,難怪他們喪心病狂!”
“更可怕的是?!?/p>
朱翊鈞沉聲道。
“這種模式正在蔓延。葡萄牙人、荷蘭人都是這么做的。他們稱之為貿易,實則是將全世界的人都卷入這個吃人的文明中?!?/p>
呂坤震驚地看著他。
“公子,你...你難道覺得這合理?”
朱翊鈞搖頭。
“我只是在思考汪直的遺言。
他說這種模式有問題,現在看來,豈止是有問題,簡直是反人性?!?/p>
兩人沉默著下山,回到歷港街道時已是華燈初上。
普渡記酒樓前更加熱鬧了,隱約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暮逍β暫团拥泥ㄆ?/p>
呂坤突然停下腳步。
“公子,去年變法之前,你真的想過做這種買賣?”
朱翊鈞坦然點頭。
“想過。
那時國庫空虛,這種買賣來錢快?!?/p>
呂坤臉色瞬間慘白,踉蹌后退一步。
“你...你...”
“怎么?覺得我冷血?”
朱翊鈞苦笑。
“坐在那個位置上,有時候不得不考慮最現實的選擇?!?/p>
呂坤沉默良久,突然從懷中掏出今天賺來的銀兩,塞回朱翊鈞手中。
“公子,這錢...我不能要?!?/p>
朱翊鈞挑眉。
“為何?”
“太作踐人了!”
呂坤聲音哽咽。
“那些婦孺...那些孩子...他們也是人啊!”
朱翊鈞看著這個年輕的讀書人,心中既感慨又欣慰。
呂坤的反應,正是大明士人該有的骨氣。
他拍拍呂坤的肩膀。
“放心,我最終沒有選擇那條路?!?/p>
呂坤抬頭,眼中含淚。
“真的?”
“真的。”
朱翊鈞點頭。
“因為我發(fā)現,這種模式雖然來錢快,但最終會反噬自身。你看——”
他指向街邊一家錢莊,窗口前排著長隊,商人們正在兌換銀票。
朱翊鈞走近觀察,驚訝地發(fā)現這些銀票竟大多是官營錢莊發(fā)行的。
“官營錢莊的銀票...”
朱翊鈞喃喃自語。
“居然在這里流通得這么順暢。”
呂坤不解。
“這有什么問題?”
“問題大了?!?/p>
朱翊鈞眉頭緊鎖。
“官營錢莊本是為便利大明商業(yè)而設,如今卻被這些跨國海商利用。如果這種貿易繼續(xù)擴張,官營錢莊的流水將被他們占據大頭。到時候...”
“會怎樣?”
朱翊鈞聲音低沉。
“到時候,官營錢莊就會變成他們的貿易銀行,甚至控制大明的經濟命脈。
更可怕的是,如果大明的紡織業(yè)被倭寇和嚴家控制...”
呂坤倒吸一口涼氣。
“那朝廷豈不是要被這些商人牽著鼻子走?”
朱翊鈞點頭。
“正是。所以海禁絕不能簡單放開,必須有一套完整的制度約束?!?/p>
兩人正說話間,一隊武裝護衛(wèi)押送著十幾個被繩索捆綁的婦女從街上走過,朝普渡記方向而去。
路人們熟視無睹,甚至有人上前與護衛(wèi)討價還價。
呂坤別過臉去,不忍直視。
朱翊鈞則仔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jié),將這些畫面深深烙在腦海中。
“走吧?!?/p>
朱翊鈞最終說道。
“看得差不多了。我們去戚繼光的軍營看看,心里就有底了?!?/p>
呂坤如釋重負,立刻跟上朱翊鈞的腳步。兩人離開喧囂的歷港街道,向碼頭走去。
夜海如墨,漁船隨著波浪輕輕搖晃,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朱翊鈞躺在狹窄的船艙里,雙手枕在腦后,眼睛盯著低矮的艙頂。
每一次船身的晃動都讓他的思緒更加清醒。
“大人,您還沒睡?”
隨行的侍衛(wèi)在艙門外低聲詢問。
“睡不著?!?/p>
朱翊鈞坐起身來,推開艙門走到甲板上。
海風撲面而來,帶著咸腥的氣息。
遠處,金山衛(wèi)的燈火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侍衛(wèi)遞上一件外袍。
“夜露寒重,大人保重身體?!?/p>
朱翊鈞披上外衣,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船舷,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這些日子看到的景象——
沿海那些新興的小作坊,工人們日夜不停地趕制絲綢、瓷器。
港口邊,私商們鬼鬼祟祟地交易;更遠處,歷港的炮臺森然矗立,控制著整片海域的貿易。
“大人可是在憂心貿易之事?”
呂坤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捧著兩杯熱茶。
朱翊鈞接過茶杯,熱氣在夜風中迅速消散。
“呂卿知我。
這貿易之事,如鯁在喉啊?!?/p>
呂坤啜了一口茶。
“歷港模式確實弊端叢生。強買強賣,暴力壟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p>
“問題在于,我們明知其害,卻難以一刀切斷?!?/p>
朱翊鈞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緊。
“每次集市帶來的白銀,足夠養(yǎng)活半個江南的織戶。若貿然禁止,百姓生計何以為繼?”
海浪拍打著船身,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朱翊鈞突然轉身,眼中帶著銳光。
“我想到了一個法子——建立進出口區(qū)?!?/p>
呂坤眉頭一挑。
“大人的意思是?”
“將所有貿易納入朝廷監(jiān)管,在指定區(qū)域進行?!?/p>
朱翊鈞語速加快,仿佛思路越來越清晰。
“散戶買賣價格以織造局大宗價格為基準,允許適當浮動,但絕不允許歷港那種強買強賣的行為?!?/p>
呂坤沉思片刻。
“這確實比現在的混亂局面要好。但歷港背后的勢力不會輕易放手?!?/p>
“所以要依靠法律?!?/p>
朱翊鈞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用律法規(guī)范貿易,總比讓少數人用槍炮控制市場要穩(wěn)定得多。”
夜空中,一顆流星劃過。
朱翊鈞仰頭望著,忽然嘆了口氣。
“呂卿,你可知道歷港模式最可怕的是什么?”
呂坤搖頭。
“它正在蠶食國家的根基。”
朱翊鈞指向遠處的海岸線。
“九州的幾個藩、琉球、沖繩,還有朝鮮南部,已經被它吞噬。我們的沿海衛(wèi)區(qū),也在逐漸淪為無主之地?!?/p>
呂坤面色凝重。
“大人所言極是。
這種貿易體系復雜而隱蔽,一旦陷入,就難以自拔?!?/p>
“日本和朝鮮后來選擇閉關鎖國,不是沒有原因的?!?/p>
朱翊鈞苦笑。
“它們無力應對,無法主導自己的產業(yè),只能退回小農時代以求自保。”
“但我們大明...”
呂坤欲言又止。
“我們無法像它們那樣簡單閉關?!?/p>
朱翊鈞接過話頭。
“體量太大,牽扯太廣。
一旦變法失誤,連退回小農時代的機會都沒有?!?/p>
兩人陷入沉默。漁船繼續(xù)在夜色中前行,距離金山衛(wèi)越來越近。
呂坤突然壓低聲音。
“大人,歷港的貿易模式與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不相容的。只要還是一個國家,就無法接受這種模式?!?/p>
朱翊鈞目光一凝。
“你的意思是?”
“要根治這個問題,恐怕需要各國通力合作?!?/p>
呂坤謹慎地說。
朱翊鈞緩緩點頭,又搖頭。
“道理不錯。但日本和朝鮮的實力遠不如我們,它們可能已經被倭寇控制,無力擺脫這種貿易體系的束縛了?!?/p>
“那大人的意思是?”
呂坤疑惑地問。
朱翊鈞望向遠方,聲音堅定。
“只有我們大明先摸索出一條新路,其他國家才可能跟進。否則一切都是空談?!?/p>
呂坤眼中閃過恍然之色。
“大人是想...我們自己建立一個類似的貿易體系?”
“但要由朝廷主導,依法而行?!?/p>
朱翊鈞強調道。
“掌握主動權,才能避免被它反噬?!?/p>
漁船靠岸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朱翊鈞和呂坤匆匆洗漱后,立即前往臺州衛(wèi)抗倭大營。
軍營中,士兵們正在晨練。長槍如林,喊殺聲震天。
朱翊鈞作為欽差兼文淵閣大學士,受到了最高規(guī)格的接待。
“胡大人呢?”
朱翊鈞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主帥胡宗憲的身影。
戚繼光上前行禮。
“回大人,胡帥身體不適,在帳中休息?!?/p>
朱翊鈞微微皺眉。
“帶我去見他?!?/p>
胡宗憲的營帳內,這位抗倭名將正對著地圖發(fā)呆,臉色確實不太好。見朱翊鈞進來,他勉強起身行禮。
“胡帥不必多禮。”
朱翊鈞扶住他。
“戰(zhàn)事如何?”
胡宗憲苦笑。
“托大人的福,軍餉充足,將士用命。倭寇已被圍困在臺州灣一帶,殲滅只是時間問題?!?/p>
朱翊鈞注意到胡宗憲眼中的憂慮。
“胡帥似乎還有顧慮?”
胡宗憲搖頭。
“可能是下官多慮了??傆X得倭寇這次敗得太容易...”
朱翊鈞心頭一緊,這與他的預感不謀而合。
離開胡宗憲的營帳后,戚繼光帶著朱翊鈞和呂坤巡視軍營。
士兵們士氣高昂,裝備精良,尤其是那些特制的長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火器配備如何?”
朱翊鈞問道。
戚繼光回答。
“因軍餉充足,新增了三十門佛郎機炮,火銃也補充了五百支。不過相比冷兵器,數量還是有限?!?/p>
朱翊鈞點頭,繼續(xù)視察。軍營布置得井井有條,防御工事堅固。從表面看,殲滅被圍倭寇確實十拿九穩(wěn)。
但當他走到高處,俯瞰整個戰(zhàn)場布局時,那種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
“戚將軍?!?/p>
朱翊鈞突然問道。
“從去年開始,倭寇數量可有變化?變法后又少了多少?”
戚繼光略作思考。
“回大人,去年此時,沿海倭寇約有五萬之眾。變法后,小股倭寇紛紛解散,現在剩下的不足兩萬?!?/p>
“那此刻被圍的倭寇中,浪人、高麗人和海盜各占多少?”
朱翊鈞追問。
戚繼光自信地回答。
“這些都是死硬分子,在沿海擄掠至少十年以上。九州人約兩千,高麗人一兩千,海盜和山賊最多,都是縱橫十余年的悍匪。”
朱翊鈞眼睛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