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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喪盡天良

“絲綢?不錯嘛。”

  為首的倭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交錢,每人十兩,貨值一千兩抽一成?!?/p>

  朱翊鈞強(qiáng)忍怒意,讓呂坤付了錢。

  那倭寇掂了掂銀子,突然盯著朱翊鈞的臉。

  “生面孔啊,哪來的?”

  “京城張氏商行?!?/p>

  朱翊鈞平靜地回答。

  “第一次來?!?/p>

  倭寇瞇起眼睛,突然伸手抓住朱翊鈞的衣領(lǐng)。

  “見了老爺不跪?找死嗎?”

  朱翊鈞眼中寒光一閃,呂坤見狀連忙上前。

  “老爺息怒!我家東家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

  說著就要跪下。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水寨方向傳來。

  “松本君,何必為難新客人?”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閘門口,手持折扇,面帶微笑。

  那被稱作松本的倭寇立刻松開朱翊鈞,轉(zhuǎn)身行禮。

  “林先生?!?/p>

  錦袍男子走近,借著火把的光亮,朱翊鈞看清了他的面容——約莫四十歲上下,面容儒雅,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但眼中卻帶著精明的光芒。

  “這位掌柜貴姓?”

  男子拱手問道。

  朱翊鈞回禮。

  “在下姓張?!?/p>

  “張掌柜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

  男子微笑道。

  “在下林賢,負(fù)責(zé)歷港的貨物交易。松本君性子急,冒犯了。”

  朱翊鈞注意到,這個叫林賢的人雖然言辭客氣,但周圍的倭寇對他十分恭敬,顯然地位不低。

  “林先生客氣了?!?/p>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說。

  林賢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掌柜請隨我來,今晚就在舍下歇息吧。明日正好有大市集,您的絲綢能賣個好價(jià)錢。”

  朱翊鈞與呂坤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后點(diǎn)頭道。

  “那就叨擾了?!?/p>

  漁船過了閘門,又航行了半個時辰,終于抵達(dá)歷港碼頭。

  借著晨曦的微光,朱翊鈞看清了這個傳說中的倭寇巢穴——

  港口停泊著數(shù)十艘大小船只,岸上房屋鱗次櫛比,遠(yuǎn)處高地上聳立著瞭望塔和炮臺。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些炮臺朝向并非大海,而是對準(zhǔn)了大陸方向。

  “東家...”

  呂坤低聲道,聲音有些發(fā)顫。

  朱翊鈞輕輕搖頭,示意他鎮(zhèn)定。

  兩人跟隨林賢下了船,踏上歷港的土地。

  碼頭上人來人往,各種語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朱翊鈞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不僅有明朝百姓和倭寇,還有許多紅毛碧眼的西洋人。

  “張掌柜對西洋人感興趣?”

  林賢注意到朱翊鈞的目光,笑著解釋。

  “那是葡萄牙人和荷蘭人,我們的...合作伙伴?!?/p>

  朱翊鈞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多問。

  一行人穿過繁忙的碼頭區(qū),來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宅院。

  宅院不大,但布置精致,頗有江南園林的風(fēng)格。

  “寒舍簡陋,委屈張掌柜了?!?/p>

  林賢客氣地說。

  朱翊鈞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宅院雖小,但守衛(wèi)森嚴(yán),幾個彪形大漢站在角落,目光警惕。

  “林先生過謙了?!?/p>

  朱翊鈞拱手道。

  “不知今晚的交易...”

  林賢搖搖扇子。

  “不急。張掌柜遠(yuǎn)道而來,先休息片刻。傍晚我會派人來接您去市政廳,那里有專人收購絲綢?!?/p>

  待林賢離開后,呂坤立刻檢查了房間,確認(rèn)無人偷聽后,才低聲道。

  “東家,這林賢不簡單。表面上是商人,實(shí)則是倭寇的重要頭目。”

  朱翊鈞站在窗前,望著遠(yuǎn)處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看出來了。這歷港規(guī)模不小,儼然是個獨(dú)立王國?!?/p>

  “更可怕的是那些炮臺?!?/p>

  呂坤憂心忡忡。

  “全部對準(zhǔn)大陸,顯然是為了防備朝廷派兵圍剿?!?/p>

  朱翊鈞冷笑一聲。

  “防備?我看是挑釁才對?!?/p>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刻噤聲。

  一個仆人敲門進(jìn)來,送上茶水和點(diǎn)心。

  “老爺,林先生說傍晚酉時來接您。”

  仆人恭敬地說。

  朱翊鈞點(diǎn)點(diǎn)頭,等仆人退下后,對呂坤道。

  “趁天還亮,我們出去走走,看看這國中之國到底什么樣子?!?/p>

  呂坤雖然擔(dān)心,但也知道這是了解敵情的好機(jī)會。

  兩人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悄悄溜出宅院,混入街上的人群中。

  歷港的街道比想象中還要繁華。主街兩旁店鋪林立,賣的都是來自各地的奇珍異寶。

  日本的漆器、南洋的香料、西洋的鐘表,甚至還有來自更遙遠(yuǎn)國度的象牙和寶石。

  “東家,您看。”

  呂坤指著一家店鋪的招牌。

  “東瀛株式會社,這分明是倭寇的產(chǎn)業(yè)?!?/p>

  朱翊鈞順著方向看去,只見那店鋪門口站著幾個日本浪人,腰挎長刀,神情倨傲。

  進(jìn)出的客人卻大多是明朝商人,個個點(diǎn)頭哈腰,諂媚至極。

  更令人震驚的是,街上時不時有巡邏隊(duì)經(jīng)過,隊(duì)員竟然都是紅毛碧眼的西洋人,扛著火繩槍,趾高氣揚(yáng)。

  “荷蘭人...”

  朱翊鈞瞇起眼睛。

  “難怪俞大猷說倭寇有西洋火器,原來早有勾結(jié)?!?/p>

  兩人繼續(xù)前行,來到一處開闊的廣場。廣場中央是一座五層高的木樓,門口掛著市政廳的牌匾,周圍站滿了武裝護(hù)衛(wèi)。

  “這就是林賢說的市政廳了?!?/p>

  呂坤低聲道。

  “看樣子是歷港的權(quán)力中心。”

  朱翊鈞正要走近觀察,突然被一個醉醺醺的壯漢撞了個趔趄。

  “不長眼?。 ?/p>

  壯漢滿嘴酒氣地罵道。

  呂坤連忙上前護(hù)住朱翊鈞。

  “對不住,我家老爺沒看見?!?/p>

  壯漢瞇著醉眼打量朱翊鈞,突然咧嘴一笑。

  “生面孔啊,新來的?”

  朱翊鈞不欲生事,點(diǎn)點(diǎn)頭就要離開。

  那壯漢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急什么?既然是新來的,懂不懂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

  朱翊鈞冷靜地問。

  壯漢哈哈大笑,露出滿口黃牙。

  “新來的要交保護(hù)費(fèi)!不然...”

  他拍了拍腰間的短刀。

  “海上風(fēng)大,容易出事。”

  呂坤連忙掏出幾兩銀子。

  “這位好漢,一點(diǎn)小意思...”

  壯漢接過銀子掂了掂,不滿地哼了一聲。

  “打發(fā)叫花子呢?”

  說著就要去扯朱翊鈞的錢袋。

  就在這危急時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王五,你又在這里欺負(fù)新客人?”

  朱翊鈞回頭,只見林賢手持折扇,面帶微笑地站在不遠(yuǎn)處。

  那叫王五的壯漢立刻松開手,諂媚地笑道。

  “林先生,我這不是幫您調(diào)教新人嘛...”

  “滾。”

  林賢笑容不變,但聲音冷了幾分。

  王五臉色一變,灰溜溜地走了。

  “張掌柜受驚了?!?/p>

  林賢上前拱手。

  “這些地痞無賴,總是趁新客人不熟悉環(huán)境時敲詐勒索。我已經(jīng)警告過他們多次了?!?/p>

  朱翊鈞整了整衣袖。

  “多謝林先生解圍?!?/p>

  林賢搖搖扇子。

  “張掌柜怎么自己出來了?我正要派人去接您呢?!?/p>

  “閑來無事,出來走走?!?/p>

  朱翊鈞淡淡道。

  “這歷港比我想象中繁華得多。”

  林賢眼中帶著得意。

  “張掌柜有興趣,不如我陪您逛逛?正好也快到交易時間了?!?/p>

  朱翊鈞點(diǎn)頭同意。在林賢的陪同下,他們來到市政廳后方的一處大倉庫。倉庫門口排著長隊(duì),都是等待交易的商人。

  “今日收絲綢的是平托先生?!?/p>

  林賢介紹道。

  “他是葡萄牙人,但精通我們的語言,張掌柜不必?fù)?dān)心溝通問題?!?/p>

  排隊(duì)等候時,朱翊鈞注意到前面幾個商人正在低聲交談。

  “...聽說朝廷又要派兵剿倭了?”

  “嗨,哪年不說剿?最后不都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

  “這次不一樣,聽說新皇帝很重視...”

  “噓,小聲點(diǎn)!讓倭寇老爺們聽見,咱們都得掉腦袋!”

  朱翊鈞與呂坤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朝廷的動作已經(jīng)引起了倭寇的警覺。

  終于輪到朱翊鈞。倉庫內(nèi),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葡萄牙人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站著幾個日本浪人做護(hù)衛(wèi)。

  “這位是張掌柜,新來的客人?!?/p>

  林賢介紹道。

  “帶了五百匹上等絲綢?!?/p>

  平托先生用生硬但流利的漢語問道。

  “哪里的貨?”

  “蘇州?!?/p>

  朱翊鈞答道。

  平托瞇起藍(lán)眼睛,仔細(xì)打量著朱翊鈞。

  “蘇州的絲綢我熟悉,張掌柜的口音卻不像是蘇州人?!?/p>

  朱翊鈞心中一緊,但面上不顯。

  “在下京城人士,只是從蘇州進(jìn)貨?!?/p>

  平托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繼續(xù)追問。

  他讓手下查驗(yàn)了絲綢質(zhì)量,然后開價(jià)。

  “一匹三兩銀子?!?/p>

  呂坤聞言驚呼。

  “這...這連本錢都不夠?。『贾菔忻嫔现辽僖鍍梢黄ィ ?/p>

  平托冷笑一聲。

  “這里是歷港,不是杭州。愛賣不賣?!?/p>

  朱翊鈞按住呂坤的手,平靜地說。

  “平托先生,我這可是上等貨,至少四兩一匹?!?/p>

  平托搖搖頭。

  “三兩,不二價(jià)。你們漢人有句話,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張掌柜應(yīng)該明白?!?/p>

  氣氛一時僵持。林賢見狀,出來打圓場。

  “平托先生,張掌柜初來乍到,不如給個面子,三兩五錢如何?”

  平托沉吟片刻,終于點(diǎn)頭同意。

  交易完成后,朱翊鈞和呂坤走出倉庫。

  天色已晚,歷港卻更加熱鬧起來。

  酒樓妓院燈火通明,喝醉的水手和商人當(dāng)街喧嘩,不時爆發(fā)斗毆,而巡邏的西洋兵卻視若無睹。

  “張掌柜覺得歷港如何?”

  林賢突然問道。

  朱翊鈞望著遠(yuǎn)處醉生夢死的景象,淡淡道。

  “繁華中透著混亂,富有中藏著危險(xiǎn)?!?/p>

  林賢哈哈大笑。

  “張掌柜好眼力!不過這正是歷港的魅力所在——沒有官府管束,沒有禮法約束,只要有錢有膽,這里就是天堂?!?/p>

  朱翊鈞不置可否。林賢繼續(xù)道。

  “張掌柜若有興趣,不妨常來。像您這樣有膽識的商人,在這里大有可為?!?/p>

  “林先生過獎了?!?/p>

  朱翊鈞謙虛地說。

  “不過我倒很好奇,歷港如此規(guī)模,朝廷難道就放任不管?”

  林賢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朝廷?”

  他湊近朱翊鈞耳邊,低聲道。

  “張掌柜可知道,歷港每年給朝中某些大人的孝敬,比他們十年俸祿還多?”

  朱翊鈞瞳孔微縮。

  “林先生的意思是...”

  “天高皇帝遠(yuǎn)?!?/p>

  林賢搖著扇子,悠然道。

  “有些事情,不是一個小小的皇帝能改變的。”

  朱翊鈞強(qiáng)忍怒火,臉上卻保持著平靜。

  “受教了。”

  當(dāng)晚,回到住處后,朱翊鈞臉色陰沉如水。

  呂坤小心翼翼地關(guān)好門窗,確認(rèn)無人偷聽后,才低聲道。

  “大人,這林賢話中有話啊?!?/p>

  “哼!”

  朱翊鈞一拳砸在桌上。

  “朝中果然有人勾結(jié)倭寇!難怪剿倭屢屢失利!”

  呂坤憂心忡忡。

  “大人,我們此行收獲頗豐,但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就離開吧?”

  朱翊鈞沉思片刻,搖頭道。

  “不,我還要再留一日。

  兩人離開碼頭,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島內(nèi)走去。

  歷港雖興起不過兩三年,卻已頗具規(guī)模。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

  朱翊鈞注意到,這里的商品種類繁多,從大明的絲綢瓷器,到南洋的香料珍珠,甚至還有來自西洋的奇巧物件。

  “公子,你看那邊?!?/p>

  呂坤突然指向一家名為”普渡記”的三層酒樓。

  酒樓門前人來人往,卻多是些神情陰鷙的男子,偶爾有衣著華貴的商人進(jìn)出,身后跟著護(hù)衛(wèi)。

  朱翊鈞瞇起眼睛。

  “普渡記?名字倒是慈悲。”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民夫從酒樓后門踉蹌跑出,隨即被兩個壯漢追上按倒在地。

  其中一人舉起木棍,狠狠砸在民夫背上,民夫慘叫一聲,蜷縮成一團(tuán)。

  “讓你跑!讓你跑!”

  壯漢邊打邊罵。

  “進(jìn)了普渡記還想逃?”

  朱翊鈞正要上前,卻被呂坤拉住。

  “公子,別沖動?!?/p>

  朱翊鈞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裝作路人慢慢靠近,只聽那壯漢繼續(xù)罵道。

  “再敢跑,直接把你塞進(jìn)豬籠賣到南洋去!”

  民夫哀嚎求饒,被拖回了酒樓。

  朱翊鈞和呂坤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看來俞將軍所言非虛?!?/p>

  朱翊鈞低聲道。

  “這普渡記恐怕就是人口買賣的場所。”

  呂坤面色鐵青。

  “簡直喪盡天良!”

  朱翊鈞沉思片刻,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走向附近一個正在搬運(yùn)貨物的民夫。

  那民夫見有人靠近,警惕地后退一步。

  “這位大哥?!?/p>

  朱翊鈞和顏悅色道。

  “我初來乍到,想打聽點(diǎn)事。”

  民夫盯著他手中的銀子,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