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周然,叩見道臺大人!”
縣牢,在縣衙的前院。
提人、到堂,前后耗時不過一刻。
當(dāng)周然被兩名衙役帶到后,在其行叩拜禮時,李斌正從衙役手中收回令簽。
“平身吧?!?/p>
李斌隨手將令簽扔回令筒,朱唇輕啟,話音中略帶一絲嘆息。
時至如今,案子的真相是什么,李斌尚且不好定論。
但慈溪本地的態(tài)度,李斌卻是明白了個十足十。
從身在獄中的周然,能準(zhǔn)確道出自己的官名;到其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動刑的痕跡...
這你要說不是慈溪本地偏袒,那真是狗都不信。
畢竟,在《大明律》中,規(guī)定很明確:殺人、搶劫等重刑犯,必須嚴(yán)刑拷訊;其余案件,亦可用“鞭撲常刑”。
所謂“鞭撲常刑”,就是古裝劇中常見的夾棍、拶指等刑罰。
在刑偵技術(shù)落后的明代,口供被視為證據(jù)之王。而要得口供,哪有那么容易?
前后兩次審理,一個本應(yīng)該上刑的人,此時卻毫發(fā)無損。
明顯,高港在審理此案時,也注意到了慈溪縣的態(tài)度,沒敢同慈溪這邊撕破臉,按照制度規(guī)定,用刑問案。
“本官乃浙江按察僉事,領(lǐng)寧紹臺分巡道。為本案主審,二位若對此無異議,就直接問案了?!?/p>
“案由,本部院就不再提了。鹽課司周然,分別說說,三年十月十一日丑時三刻(1:45);十一月九日子時五刻(0:15);十二月十日丑時四刻(2:00),你都在哪?在干嘛?可有人證吧。”
“回道臺大人話,除十一月九日,某在鳴鶴鹽司的同僚齊然家中吃酒并宿醉外,其余兩日,均在家中歇息?!?/p>
“也就是說,除你鹽司同僚,與你內(nèi)子外,爾之所行,并無人證?”
李斌輕飄飄地反問道,同時手上同步翻閱著前兩次審問時的卷宗,核對著周然之?dāng)⑹鲇袩o錯漏。
可麻煩的點(diǎn),也在這...
“道臺大人說得是,畢竟是深夜,鳴鶴場又在郊外,遠(yuǎn)不如縣中繁華。鹽場的灶戶們,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一月九日時,若不是齊然之子周歲宴請,某也該早早睡下?!?/p>
周然面色不變,躬身答話時,一口咬定其情況屬于“有人證,但這些人證都和他有關(guān)系”,屬于證詞不足以取信,最終并無人證的狀態(tài)。
“道理是有道理,但周然??!你這樣,讓本部院很難辦?。 ?/p>
“某觀你不似身強(qiáng)體壯之人,貿(mào)然動刑,恐傷爾身??扇舨簧闲?,你這一無人證、二無物證的,這案子叫本部院怎么判?”
“你且先想想,看看是否有些佐證你在那幾天里,并無私販官鹽之嫌疑的證據(jù),再報于本部院?!?/p>
狀態(tài)慵懶地說完這段話后,李斌將目光轉(zhuǎn)向秦時昌。
“俱狀人秦時昌,本部院聽聞,爾狀告鹽司周然,是因你開中取引后,在紹興批驗所那支給不到,這才懷疑是周然搞鬼,實情可是如此?”
“回大老爺,確實如此。大老爺明鑒,草民自小便與這周然結(jié)識,其是什么人,草民最清楚不過?!?/p>
“早先,草民與周然相交莫逆。從小一塊下河摸魚、上樹擒鳥,自兒時起,這周然便膽大妄為。及成丁腰深的河,旁的孩童不敢下,他敢;高過三丈的大樹,旁人不敢上者,他敢?!?/p>
“其最出格的舉動,莫過于領(lǐng)著草民等一眾小孩,去偷拿大使家中母雞。草民還記得,那時周然被其父,打得滿團(tuán)亂竄...”
“照你這么說,你二人應(yīng)是發(fā)小,關(guān)系不說親如兄弟,也不至于對簿公堂吧?爾之意,本部院已經(jīng)知曉,你是想說,這周然自小大膽妄為、品行不端,是以,他完全做得出監(jiān)守自盜的事,可對?”
“大老爺慧眼如炬,草民正是此意?!?/p>
或許是李斌這懶洋洋的,宛如村口老頭八卦般的親和架勢起了作用,緊張感稍去的秦時昌,也跟李斌講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怨。
這周、秦二人,恩怨的源頭倒也經(jīng)典:女人。
自小一塊長大的兩人,在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同時看上了一灶戶人家的閨女。而這兩人,一人是總催家的兒子,一人是鹽司吏員的兒子...
如果把鳴鶴鹽場比喻為“鳴鶴鹽業(yè)公司”,那么總催就相當(dāng)于這個制鹽工廠里的生產(chǎn)車間主任;而鹽司吏員,則相當(dāng)于公司管理層。
身為普通工人的灶戶,那是哪一邊都得罪不起,只能含糊其詞,說讓小女自己決定意中人。
于是乎,兄弟倆就開始了爭奇斗艷。
一開始,情況還算可控。
可當(dāng)某一天,那周然在單獨(dú)與灶戶女相會(底層民間大防不多,女子也要干活)時,或許只是話題聊到后那么隨口一說,碰巧將秦時昌兒時的一些糗事,講給了那女子知曉。
后來,那女子在與秦時昌交談時,將這事告訴了秦時昌。
君子怎么能背著人講壞話呢!你周然不講武德!
氣憤之下,秦時昌也開始逮著周然過往的糗事不放。從偷看寡婦洗澡、到偷狗吃肉,主打一個怎么損人,怎么來...
就此,兄弟隔墻。
甚至隨著兩人互相揭短,越來越多的糗事爆出,父輩也受了影響。比如周父夜登寡婦門等等...
有些事吧,屬于看透不說透。
在這生產(chǎn)力低下的年代,有些寡婦為了換口吃食、拉扯孩子,會做那么些出格的事。
這在農(nóng)村、在鹽場,并不是秘密。
可你也不能到處亂嚷嚷???!
輿論上的事,往往都是越描越黑。被波及到的周父,辯解肯定是辯解不了的,別說他確實做過這事了,就是沒做過,他也是有口難言。
可憑白蒙受這無妄之災(zāi),對在鹽場里吆五喝六慣了的周父來說,又不亞于奇恥大辱。
為了出氣,周父親自下場,給那灶戶施壓。
得知兒子將周父夜登寡婦門的事都嚷了出來,為給周父出氣,為大事化小。秦父主動提出辭職,讓位給兒子。而那灶戶女,也最終嫁入周家。
秦父的辭職是其主動的、聰明的、趨利避害的選擇,可這事落在秦時昌眼里,那就是:
先有父親被迫早退、后有心上人嫁入周家。
再加上娶到心上人后的周然,有事沒事就在秦時昌面前嘚瑟。
無比的屈辱感,讓秦時昌愈發(fā)憎恨周然,更是動用自己時為總催的權(quán)力,打壓那女子家人。
然后女子給周然吹枕邊風(fēng),周然找其父...
三番五次下,周父也被這兩個小輩之間的恩怨整麻了。加上名聲有損,在鹽司工作時,總感覺有奚落的目光瞧著自己。
于是,周父也緊跟著早退,讓兒子接班,主打一個小輩要打就讓他們自己打,自己一把年紀(jì)了,躲個清凈...
客觀來說,老一輩的人,哪怕有恩怨,多少都有些分寸感。
比如周父對秦時昌有不滿時,秦父主動低頭辭職,周父也沒有說要對其趕盡殺絕、追著不放。
可當(dāng)這鹽司的吏員和其下六團(tuán)的總催換成了兩個本就有積怨,還都是氣血方剛、不知分寸的小輩...
那真是干柴烈火,一點(diǎn)就著。
隨后,便有了秦時昌不堪受辱,出走鳴鶴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