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行在側(cè)的周嬤嬤適時輕聲提醒:“殿下,云昭小姐,前頭便是御花園了。”
話音雖低,卻是在暗示園中耳目眾多,不宜深談。
云昭反手輕輕回握了長公主的手,傾身靠近她耳邊,聲音低而堅定:“義母寬心,待今日事了,我必為義母解開這個心結(jié)?!?/p>
說話間,她目光掠過長公主云鬢間璀璨的釵環(huán),在對方略顯詫異的目光中,抬手為她卸下幾支最為沉重華貴的金釵與步搖,轉(zhuǎn)而交給周嬤嬤。
“義母若信我,今日便暫作簡素裝扮。”
長公主何等聰慧,聯(lián)想云昭方才所說,心下一時有了判斷,頷首道:“便依你的主意罷。”
云昭又轉(zhuǎn)向周嬤嬤,溫聲道:“嬤嬤身上若佩有香囊,也請暫且解下。事后,我自會向義母與嬤嬤說明緣由?!?/p>
經(jīng)過春日宴之事,周嬤嬤對云昭頗為信任,聞言應(yīng)聲稱是。
*
說話間,步輦已入御花園。
花影扶疏,暗香浮動。
鋪著華美錦緞的席案錯落安置于馥郁花蔭之下,席間玉盤珍饈,琉璃盞中酒光瀲滟。
貴女命婦們云鬢霓裳,言笑淺淺,一派升平景象。
云昭隨長公主步入園中,頃刻間便吸引了無數(shù)或好奇、或?qū)徱?、或探究的目光?/p>
上首處,太后身著絳紫色宮裝,外罩一層墨色繡金鳳穿牡丹紋樣的薄紗大衫,高挽發(fā)髻佩戴一整套赤金鑲紅寶的頭面。
她保養(yǎng)得極好,眉目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fēng)韻,然而細(xì)看之下,卻見一層若有似無的灰氣覆于面龐之上——
那并非尋常病氣,而是一個原本福德深厚之人行了惡事,自損氣運(yùn)后呈現(xiàn)出的衰敗之相。
云昭看在眼里,不由一頓:這太后瞧著人模人樣,背地里怕沒少干“不做人”的勾當(dāng)。
這得造了多少殺孽、損了多少陰德,才能把自個兒好好的鳳命折騰成這副鬼見愁的模樣?
云昭身具玄術(shù),自詡也算半個修行之人,歷來遇到這種人,她絕不會去干涉因果。
不過,難得遇到個如此作死的,她倒是挺有興趣,親眼見證她的下場如何。
太后的目光也恰恰落定在云昭身上,見她與長公主手臂相挽,姿態(tài)親昵,便道:
“這便是前些時日,在你生辰宴上頗出風(fēng)頭的那個‘小醫(yī)仙’?”
“回母后?!遍L公主應(yīng)道,“她叫云昭,是兒臣新認(rèn)的義女,也是姜家才尋回來的嫡長女?!?/p>
太后嘴角忽地綻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素來與姜尚書不睦,竟會認(rèn)他的女兒做義女?”
“一碼歸一碼?!遍L公主神情不變:“昭兒秉性純善,靈慧通透,甚合我意。母后近來不也對姜家那位二小姐青眼有加?”
太后一時默然。
長公主言罷,也不行禮,只徑自攜云昭入席。
云昭至此方真切體會到,為何先前蕭啟會說太后與長公主關(guān)系微妙。
這母女二人,并無生疏隔閡,反而透著一股稔熟的緊繃。
字字句句,皆似暗藏機(jī)鋒,彼此較勁。
就在這時,孟貴妃攜梅柔卿與姜綰心翩然抵達(dá)。
梅柔卿未再覆面紗,臉上敷了一層細(xì)粉,雖依稀能辨出傷痕,卻已不似先前那般駭人。
姜綰心則裝扮的珠光寶氣,緊隨貴妃與母親身側(cè)落座。
甫一坐定,便聽得鄰席一位身穿水紅宮裝的纖瘦女子笑吟吟道:“姜二小姐這串水玉瓔珞真是奪目,水色瑩澈,雕工亦精?!?/p>
姜綰心軟聲回應(yīng):“南華郡主過譽(yù)了,并非什么名貴之物,是家兄前番南下,特地從青州帶回的伴手禮?!?/p>
青州正是云昭自幼生長之地,其所產(chǎn)多色水玉名揚(yáng)天下,她再熟悉不過。
然而方才來時,姜綰心頸間并無此物,顯然是刻意提防著她,臨入席前才特意佩戴上的。
果然,話音未落,姜綰心目光已似有若無地掠向云昭。
南華郡主順勢也將目光投向云昭:“姜大小姐方才歸京,可是首飾尚未備齊?怎這般素凈?”
南華郡主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不由都將目光落在云昭身上。
只見她身上淺碧色流光緞長裙,以淡彩絲線繡了疏落百合,發(fā)間僅簪一對珠光溫潤的珍珠珠花,耳畔亦是同質(zhì)的珍珠墜子。
她容貌秾麗,這一身裝扮頗顯清雅,可在珠圍翠繞的眾貴女間,就顯得有些素淡了。
云昭從容抬眸,唇邊淺笑淡然:“勞郡主掛心,民女不喜釵環(huán)盈首,但求清爽適宜便好?!?/p>
“哦?”南華郡主柳眉微挑,似笑非笑,
“我怎么聽說,前幾日長公主殿下的春日宴上,云姑娘裝扮出眾,鬢間還簪了一支極珍貴罕見的羊脂白玉紅寶簪?!?/p>
她語聲稍頓,目光漸銳:“怎的到了太后娘娘的花神宴,反倒刻意素淡起來?
知道的,說是姜大小姐首飾有限、不得不儉省些;不知道的,只當(dāng)你怠慢太后,心存不敬呢!”
南華郡主此言一出,在場倏然一靜。
上首太后眸色微沉,笑意淡去幾分。
近年來她與長公主不睦,早非秘事。
南華郡主此言,無異于將母女齟齬公然攤開示眾,更暗指云昭逢迎長公主而有意怠慢太后,其心可誅。
云昭既做此打扮,對可能遭遇的議論早有準(zhǔn)備。
但她看著南華郡主眼中明明白白的嫉恨,簡直比姜綰心更甚,一時想不明白這敵意的由來。
云昭身側(cè)的鶯時指尖發(fā)冷,暗自懊悔:
早知如此,便該學(xué)那姜二姑娘將釵環(huán)隨身帶著,入席前再勸姑娘簪上也好。
今日若真觸怒太后,歸家之后,姜家那些人還不知要如何作踐姑娘。
對面席間一位身著石榴紅裙的姑娘忽而道:
“難道唯有珠翠堆滿頭,才算是對太后娘娘敬重?照這般說,我自小連耳洞都不曾穿,豈非大不敬?”
女子聲線清亮,透著一股不拘小節(jié)的颯爽。
云昭抬眸望去,正對上對方含笑眨動的眼睛——是英國公府七姑娘李灼灼。
那日眾貴女送給長公主的壽禮各個盡顯才藝,唯李灼灼送的是一盒人參,據(jù)她說是年前去東北老家玩,跟著幾個表兄進(jìn)林子獵鹿時挖到的。
云昭對這段逸事印象深刻,連帶也記住了李灼灼的臉。
而且后來鬧起畫卷的事,她當(dāng)時高喊一聲,也是李灼灼趕在眾人之前,率先舉起了那幅畫,避免其他人再受畫上藥粉影響。
滿京城皆知,英國公夫人連生六子,唯得此一女,自小愛若珍寶,養(yǎng)就一副灑脫性子。
無論何種宴會,她發(fā)間永遠(yuǎn)只簪一枚發(fā)簪,且從不佩耳飾。
太后聞言,亦綻出笑容:“你這潑皮,自己不愛妝飾,倒會替別人尋借口。”
太后與李灼灼的外祖母是堂姊妹,自幼看她長大,對她向來寵溺。
李灼灼皺著鼻子道:“哪里是不愛美,實(shí)在是我肌膚太容易留疤,怕打了耳洞不易痊愈,索性就不打了?!?/p>
南華郡主面覆寒霜:“本郡主在跟姜大小姐問話,關(guān)你何事?”說著,她又看向云昭,“我問你,你那支羊脂白玉紅寶簪……”
云昭神色沉靜,聽她提起那枚發(fā)簪,心中一時莫名。
李灼灼嗤笑一聲:“總算將心里話問出口了!”
她截過話頭,轉(zhuǎn)而朝向看后:“那日春日宴上,我們都瞧見了云昭戴的白玉紅寶簪,似是金縷閣非賣的那件鎮(zhèn)店之寶。
當(dāng)時就有人猜,許是秦王所贈,瞧瞧,南華郡主竟記到今日?!?/p>
她語帶戲謔,“這般咄咄逼人,原是醋壇子打翻了呢!”
南華郡主霎時羞憤交加,連耳根都透出緋色:“休得胡言!”
可她這般情態(tài)羞惱,分明就是被說中了心事,席間眾人彼此遞過眼色,心下皆已了然。
太后也在上首微微搖頭。
幾年前蕭啟并未兵敗受傷時,滿京城不知多少王女閨秀,都想嫁入秦王府。南華郡主的那點(diǎn)心思,更是從未好好藏住過。
但奈何……她這個皇孫自小性子就冷,尤其經(jīng)歷當(dāng)年的事,脾性愈發(fā)孤拐,不然也不會一路耽擱到二十有五,仍遲遲未定婚事。
云昭此時心下澄明:原來是蕭啟惹來的桃花債。
見太后目光看向自己,云昭起身行了一禮:“回太后娘娘,民女當(dāng)日所佩戴的發(fā)簪,確為秦王殿下所贈……”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
秦王蕭啟容色俊美,戰(zhàn)功赫赫,卻偏偏性子冷峭,不近女色。
京中貴女們對他多是又慕又畏,但明知秦王對誰都是一般疏離,求而不得反倒成了常態(tài)。
如今驟然聽聞他竟破例,主動贈簪于一女子,席間頓時低語四起。
無數(shù)道目光或羨或妒、或疑或探,齊齊聚焦于云昭一身。
就連姜綰心也俏臉泛白,指尖揪緊帕子。
那日在春日宴,她不過是不忿眾人目光皆集于云昭一身,才故意出言譏諷,說她是秦王外室,好教她當(dāng)眾難堪。
怎想得到,她那支金縷閣珍品發(fā)簪,竟真是秦王所贈?!
這……怎么可能!
云昭卻依舊神色沉寧:“因民女略通岐黃之術(shù),近日正為秦王殿下診治頭疾。殿下仁厚,故而以簪酬謝,權(quán)作診金?!?/p>
“你能醫(yī)治秦王的頭疾?”太后臉上浮起一縷不信。
太醫(yī)院諸位國手尚且束手無策的頑疾,她實(shí)在難以相信,一個十五六歲的黃毛少女竟能有此能耐。
貴妃指尖捻起一顆杏脯,悠悠然道:“母后有所不知,姜大小姐確實(shí)醫(yī)術(shù)了得。”
“今日在臣妾宮中,宮女錦屏被毒蜂蜇傷,危在旦夕,便是她出手,以金針刺穴,頃刻間便化解了蜂毒。”
她說著,眼波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云昭,笑意盈盈地繼續(xù)道:
“臣妾記得,母后近來總是食欲不振,神思倦乏,御醫(yī)們調(diào)理了這些時日也不見大好。
既然姜大小姐有此妙手,何不命她為您請個平安脈?”
這番話看似懇切關(guān)切,實(shí)則綿里藏針,故意將云昭推向風(fēng)口浪尖。